腊五,是四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疯子,跟憨巴小兵齐名。
人们早已经忘记他原来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每当谁家有小孩子不听话,哭着吵着要哇哈哈的时候,腊五就被动地体现出他仅有的人生价值:
“再不听话就让腊五背你去!”
小孩子听到这句话立马吓得不敢吭声,连忙擦擦小脸上的眼泪,不要哇哈哈,更不要腊五背。
确实,他的装束足以吓哭小孩子。
一团乱丛丛的头发,就像是没烧尽的杂草一般插在他的头顶上;整个脸早已分不清五官,就像是家里烧了好几年没有刮过的锅底,黑咕隆咚;而他的衣服,严格来说就是一团破布,上身坦胸漏乳,下身东一块西一块,再加上一双露后脚跟的破鞋,走在路上双手胡乱比划,东倒西歪,像极了大人口中恐怖的黑瞎子。
我第一次见到腊五的时候,已经过了哭着闹着要哇哈哈的年龄。
那是下午放学的一天,同学们零零散散地走在路上。
当看到腊五从野地里跌跌撞撞走到路边来,腊五前面的人早已飞快地跑散。
腊五似乎看到小孩儿们在跑着躲他,也加快了脚步。
突然,当他踢拉着破布鞋跑到大路边上的时候,噗通一声,躺在了路边上。
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农用三轮车从他旁边开过,车轱辘紧贴着他的头顶。
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就躺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
可能是三轮车的轱辘也害怕这个疯子,没有轧扁他的头,反而是呼哧过去的风带走了他头上的杂草。
他站起来,看了看已经走远的三轮车,摇了摇头,一边比划着什么东西,一边踢拉着鞋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身边的小伙伴早已吓得跑远,只剩下傻站着的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而他却哈哈大笑着伸出左手放在我脸前,右手在左手心上比划着什么。
“看那个车了嘛!”,他的声音像正在逃命的鸭子,"不敢轧咱!"。
说完,他又把左手在我脸前又靠近了一点,伸出满是指甲灰的右手食指,继续在左手心上使劲比划。
我呆呆地看着他比划的手指,一动不动。
“认滴嘛?大学生!”还是跟那个鸭子一样的声音。
比划完了,他拍了拍我的书包,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在我背后越来越远。
我半疑地回头看了看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拔腿飞快地跑回家。
到家以后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裤子凉飕飕的。
村里老人说,腊五年轻的时候是个大学生,在大城市上过大学,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回家来了,起初是精神恍惚,后来时不时大笑,再后来就彻彻底底疯掉了。
有人说是大学没能毕业,有人说是毕业了没找到工作,还有人说是媳妇跟别人跑了。
总之是疯掉了。
自那以后,上初中时见过他一次,还是破衣烂衫,走路跌跌撞撞,双手胡乱比划着。
我远远跑开了,从此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在父辈那一代,大学生是进士及第,是天之娇子。
但腊五没有成为村里人鼓励自家孩子的榜样,反而成了吓唬小孩子的疯子。
直到现在,在生我养我的农村,大学生,也仍然是街头巷尾妇女们的谈资,男人们酒桌上的夸赞。
而对于所谓的“大学生”来说,想要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碎三瓣的父辈生活,这三个字,仅仅是三个普普通通的汉字。
在苦恼着论文去实验室的路上,在骑着二手电动车去公司的路上,在坐着拥挤长途汽车去事业编考试的路上,在回到暂住贫民区危楼的路上,有千千万万个农村人背负着这三个字。
这里面,有我,有你,也有Ta。
白天,我们扮演着各式各样的小角色。
夜深人静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腊五。
十多年后,我终于看懂了腊五手心上的胡乱比划。
那个是"車”字,简体写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