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终生的记忆

      前段时间有篇关于纺织女工的文章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接连转发,又在各个微信群里疯传,仿佛让我们这些以前和现在从事着这个职业的朋友们找到了知己。文章是说给纺织女工的老公听的,大意是如果你的妻子回家后不做饭,不要怪她,因为她在班上忙了一天,也许连水都没有来得及喝;如果你的妻子回到家不洗衣服,要体谅她,因为她一个班跑了几十里路……

      说实话,那篇有点象散文诗的文章,并没有把我们纺织女工的辛苦、劳累、挣扎与无奈表达出来,最起码在八九十年代,我们所在的那个国营纺织厂,文章中说的那些什么苦啊累的都不叫事。

     先说说那时的工作环境吧:一个大车间一二百台车,机声轰鸣,花毛飞舞,那时流行的一句话叫 :走到车间里,从东走到西,大衣变成雪花呢。还有一句话就是男怕进钢厂,女怕进棉纺。那种和机器的抗衡真的累死人不偿命。

     那时的我们每天上班前先害怕:不知今天的机台好不好纺?品种改没改变?带上一个烧饼或包子当工作餐,虽然厂里有食堂,那是在班上有时间的人才能去的地方,我们通常是把食物装到工作服兜里,干着活抽空就合着尘土和花毛吃上一口,如果太忙,这种饭也是奢望。

      如果在班上要喝水的话,就得提前去,因为热水器在车间外,上起班来根本没有时间去接水,有的同事也试图把暖瓶和水杯放到机台下面,被班长拿去暖瓶塞和杯子盖,飘满花毛和尘土的水再渴也难以张嘴。据班长说这影响了文明生产。

    国营企业职能部门多,在一线的工人但凡有点门路也调了轻活或调了出去,所以,一个班八个小时光检查人员就七八波,更别说交接班时两个班声势浩大、相互撕逼的无厘头扣罚。有一年车间又出了新规,所扣罚各项翻倍罚款,有的同事辛苦了一个月,还要倒找给厂里钱。后来领导或许觉得也不太合理,取消了翻倍。

     那时候各个行业经常技术比赛,产生了一批批技术能手,她们经常去省里市里演讲,内容无怪乎带病坚持工作,无时间照顾家人等等,其实她们的这些事迹在我们那些同事中不值一提。

      有一个叫平的同事,临近预产期请假,车间人员紧张让她再上几天,夜班两点多时,晕倒在机台旁,羊水在身下流成了一条河。

     兰花动了个大手术,术后半个多月就让回去上班,车间又脏又累又热,没上几天就伤口感染复发,又住了很长时间的院才慢慢痊愈,留下了一变天就疼痛的病根。

    其他的还有上着班发烧打哆嗦的、胃疼的满地打滚的、半夜三更发癫痫吐白沫蹬腿的,轻点的淘换点药吃下,歇一会接着干活,实在厉害的就叫家人送去医院。治病的时间里也经常被催促上班,因为那些能手们在小县城出了名,找到了门路调离了一线,干活的人就又少了。那些年见证了太多这样的事。

    纺织厂的女工大部分自带一种属性:瘦削、萎靡、一脸的菜色。劳累、生活不规律不说,更重要的是休息不够。上班时间集中十二分的精力,正如工作法上规定的:眼观、耳听各机台情况,及时、准确、保证质量的做好各项工作。还得随时准备应付各类检查。下了班看孩子做饭,一大堆的家务等着做。

      屠大姐那年四十多岁了,下了夜班蒸馒头,蒸到锅里本想硬撑着等到熟,可没想到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就睡着了,他的老公中午下班回到家时,蒸锅就已融化了。老公收拾完厨房,她也没有醒。

      朋友云儿,和老公倒班看孩子,交接班的那半小时孩子自己在家。有好几次,云儿下中班回到家,孩子光着身子站在门里哭,浑身冻的青紫,大概是在他爸爸走后就醒了。

      棉纺人的子女抗噪音、抗雾霾,这都是我们自嘲的话,确实孩子小时睡着了,洗衣机声、说话声再大,都吵不醒他,因为在娘胎里就习惯了机声轰鸣。

     记得那时给厂里写广播稿,写过一篇《纺织女工如是说》,具体内容忘记了,只记得写女工在操作时动作的优美,生产出质量上乘的产品时的满足。总之都是些顺应厂里形式的套话。可自己的真实感受却是巴不得赶快摆脱这苦累脏忙,让人压抑窒息的工作。

      现在想想,自己在那种心情和压力下还在那儿熬了十多年,真的佩服自己的毅力。那个时代也没有办法,就业机会少,又没门路没关系的,只能硬撑。

     后来纺织厂破产,几千人分散到县城的各行各业。无论在哪儿见到老同事,问起现在的工作,第一句话就是:比在纺织厂时强多了,现在没压力没负担没怨气,身体好多了,咱们是越活越年轻。

     现在,有许多私营纺织厂没有老国营的不正之风,增加了许多人性化的管理,许多老同事还干着老本行,也觉得心满意足。

      离开纺织厂已经十多年了,可每当白天累了、心情不好了,晚上做梦就又回到了纺织厂,在机声隆隆中忙的屁滚尿流,还有许多活没来得及干,就又一波检查人员查过来了,当即吓醒。

       相似的场景,一样的程序,这个梦,或许得伴随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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