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农村还处于封闭状态,那些能说会道者、走南创北者、独有一技的手艺人都被称为能人。我所在的村庄叫梁庄,村子不算小,千数口人,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能人有几个,但我的记忆里最深的是四吹大爷,四吹大爷比父亲大一岁,论乡里叫他四大爷,四吹姓王,名才,家中排行老四,性格豪爽,能吹善侃,故名四吹。
王才有三个哥哥,论起来都是能人,老大能写会画,还与浩然有过一面之交,受其影响在报上发表过文章,算是文化人,但农村文化人不算能人,手艺人才是,他会半个兽医--劁猪,当年家家户户养猪,劁猪是当时最吃香的手艺,老大自然算能人。老二手艺活无师自通,没有他上不去手的,什么能挣钱他就能干什么,即是毂辘子匠,又会抽贴、算卦、赶鞭炮,当年最拿手的活是编筺子、编篓子,十里八村有他一号,自然也算能人。老三与他们哥仨比,性格直爽老实,要是留在农村只能当普普通通的农民,与能人不沾边,可他偏偏当兵,提了干,当上了军官,后来转业当上了县里的干部,自然更是能人。当年提起他们哥四个,有句顺口溜,“老大劁,老二编,老三当军官,老四吹破天”,老大、老二、老三此文不赘,四吹大爷是重点。
同三个哥哥比,四吹大爷可谓命运坎坷经历丰富,他当过兵,也坐过劳改,终身未娶,孤身一人,孓然一生。四吹大爷当的是汽车兵,部队在北京,在总参服役某部服役,据说第一年回家探亲,拍了封电报,没拍给爹妈,也没拍给兄弟,拍给了昌乐县委,内容简洁,短短几字,“总参来人,某月某日接站”。一封电报忙坏了县委,即不知总参来办何事?也不知来者何人?但站必须接,接站的是王副县长,车是县委的吉普,火车靠站,王才下了火车,王县长热情的与王才握手,并请他上了吉普车。路上,王县长说的都是客套话,四吹大爷讲的都是上面的形式,一个毛头小伙子把副县长忽悠的云里雾里,不明东西南北,到了县委招待所住下后,王县长问起王才的公务,王才答曰:回家探亲,气的县长扬长而去,招待所的领导想赶王才走,王才怒道:“我是王县长亲自接来的贵客,你们说了不算”,就这样王才在县委招待所连吃带住待了三天,还在此接待了形形色色的朋友,从此梁庄王才在全县挂了名。
四吹大爷当了三年兵,复员回家了。他心比天高,怎能甘心为农,生产队的活他不想干,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支书当上了大队工,替大队干跑外场的活,他性格活泛,又能说会道,到哪里都是自来熟,公社里的人他认识了,县里的人他也认识了,后来供销社有他的熟人,化肥厂也有他的熟人,当年物资限量供应,听说四吹大爷到处有熟人,就有人求他帮忙买水泥,他二话不说带着人家就去,去了就交钱开票领水泥,一来二去都知道他能办事,村里求他的人就越多了,只要别人求他他就应下,代买东西的钱他也收下,大包大揽,拿他的话说只要不是军火就能办,但当地的土产、供销社不是给他一个人开的,去的次数多了,人家就不卖给他了,但收人家的钱就得办事,他有的是法,尧沟不行就去南郝,南郝土产没熟人没关系,他就打着县里某某领导的名号去,人家怕出事犯难,他就理直气壮地拍桌子,开始还真能把人家威住,东西也能搞到,人怕出名猪怕壮,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闻迅而来,有求他买玻璃的,有求他买水泥的,还有求他买砖瓦的,五花八门,这时他是真应付不了了,但他不说办不了,他说“今天刚给给张三买的水泥是李县长批的条,李四买的钢条找王主任批的条,找我办事的太多了,你得等等”,求他办事的不听他解释,放下钱就走,望着抽屉里的一堆钱他犯了愁,他是能人,能人就得替人办事,能人就不能草鸡,但他己名声在外,这些销售部门知道他要出事就不敢给他开后门,他就拿着别人求他买东西的钱去请客走关系,请这个不行就请那个,这样就出现了亏空,时间久了亏空越来越来大,事情却没办多少,求他买东西的等不及就上门催他,催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就醒过味来要钱,有几个拿钱回去了,回去就开始臭他,说他办不了事,是个骗子,求他办事的人听说了就都来要钱,钱还不上,别人就告他,四吹大爷因为诈骗,坐了劳改。
邓大人上台后特赦犯人,他借机减刑出狱,那时己三十五六岁了,劳改的标签摧毁了他的意志,他的日子是一个人的日子,生产队分的地,侄子种着,他过的是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平时无论谁家盖屋打墙有事他都会前去,跑前跑后,当当指挥,无论干多干少到饭点少不了他,中午时间短,别人喝点就停下吃饭干活,他不,他得喝高兴了,但中午从不喝醉,喝高兴了就侃,比比划划,捂捂扎扎,别人都烦他,嫌他不照顾主家,他不在乎,吃饱喝足了就回家睡一小觉,回来接着帮忙,晚上接着喝,晚上不受时间限制,可以放开喝,放开拉呱,好多人都烦他,可我却喜欢他那种天马行空的风格,他也喜欢我,说我有文学才能,将来我俩一起研究文学,那时我学习差,别人就嘲笑他,说他吹牛不分对象,他自信的说:“这帮孩子就他一个能成才,不信你们看着”,不管以后是不是受他的影响考上了大学,当时我是挺感激他。四吹大爷虽然坐过劳改,但人源极好,东邻西舍虽然有时烦他,但去谁家,都管他酒菜,他说的话不论大人孩子都爱听,就是吹牛也吹的你那么舒服,他没啥收入,但只要手上有钱,就会买着东西到东家到西家,他没钱也很少向邻居借钱,没了就去县里找他三哥要。他的私生活不容窥视,把家密封的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信息,印象中他家就有一个三角的泥炉子,从来没见他开火做过饭,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凑活了十来年,也乐呵了十来年,日子仍旧是一个人的日子。
我上高二那年的冬天,听到了四吹大爷死于车祸的消息,那是一个寒冷的下午,四吹大爷本来是去县城找朋友喝酒的,他单车被凌冽的寒风顶的忽左忽右,他使劲的瞪着车子,弓起的身子几乎与车子的大梁平行,快到丹河桥头的时候,过路卡车爆胎的巨响,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不自觉的停下了车子,卡车已开始减速,但车头的方向是冲着河床的,大爷想也没想,把车子扔掉了一旁,从路边掀起了一块路石,试图阻止卡车的前行是,石头还没放稳,卡车就把他撞倒了桥下,120还没来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世界。听说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有的带着酒,有的带着烟,还有他最爱吃的猪头肉,都是他平时的最爱,四吹大爷就是这样场场面面的走了,他豪放的性格和爽朗的声音跟着他一起走了。
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他了,把他的事写出来,算是对他的一种怀念吧!谨以此文献给故去的四吹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