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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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漫天的战火,看着你凝视的夜空。”

林嘉川和他带领的突击小队预计在晚上七点整正式进行伪装出城和投靠游击队的行动,在此之前的踩点中林嘉川亲自做了伪装后出城,用买米的幌子已经跟游击队取得了联系。游击队很欢迎且迫切需要优秀的北平本地的学生来做向导和战斗力,于是林嘉川带着小突击队做了规划,计划在这一晚分批出城,与各接应的游击队队员接头后,在北平城外汇合。

然而出城计划没能顺利实施——先是突击小队的“大脑”,学校的通讯骨干病倒了,在突击前的一个平常且难捱的阴雨天,她因为高烧和连续多日的劳累晕倒在粥铺前。

本来是常事——封城后常常有人因为药物运不进城而病倒在街上。然而她在街上晕倒不久,一小队日军悄悄带走了她,她父母听到消息后哭闹着去找日军要人,日军驻北平的一个小指挥官皮笑肉不笑地堵在门口只是说“我们的医生在为她诊治”。小姑娘的父母在日军指挥部外哭天抢地整整两天才见到女儿一面,此时她依然昏迷着,但此时离突击小队出城只剩不到两天。

失去了通讯骨干的小队一时有点慌神,且通讯骨干被敌人没头没脑地控制住这件事更叫人觉得意味深长。但此时再出城去寻找接头人取消计划已经晚了,林嘉川方擅自取消计划又会给他们造成难以预估的损失和后果。在紧急会议上五成队员同意继续计划,五成持保留意见,最后由林嘉川拍板:计划不变。

林嘉川是一名北平学生,像每一个家境优渥又常读书的青年学生,战争开始时他活跃在宣传和反抗的第一线,北平被占时他被迫蛰伏了一段时间,最后以“林嘉川”的名字和身份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这一次转为更多的地下工作。

计划开始的这一天依然下雨,绵绵不断的冰凉的雨落在身上凉得人直打摆子。站在队伍前看着队员坚毅的眼神和表情林嘉川此时却有些躲闪,因为他也病了。

不排除是小范围瘟疫的可能——通讯骨干只是个开始,林嘉川注意到身边很多人在短短两天里出现发热起疹子的症状,林嘉川自己也感觉到头脑晕乎乎的——他此时全身发软,身上不时掠过一冷一热的激流,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哑的。

出发时林嘉川扔掉了伞走进了雨里,阴着的天使白天看起来更像夜晚。

然而突破失败了——好像有人早有预料一般在最后一道隘口拦住了所有人,此时他们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聚到一起与游击队汇合,林嘉川甚至能看到游击队为他们准备的若隐若现的记号。

然而随着几个拿枪的敌人向他们靠近,守门的敌人和伪军都向他们围过来,北平城门像布口袋慢慢收缩的袋口,他们被迫后退,脸上还挂着伪装良民的“讨好的笑”。有个伪军伸手来搜林嘉川的身,手指触到他高烧的额头时“哎呦”了一声。

伪军的笑开始变得得意,他毫无顾忌地将手伸向林嘉川的衣领。

雨越下越大,林嘉川有些睁不开眼睛,脚下的路很泥泞,城外拦着很多卖菜的、以物换物的、北方来的难民,人声嘈杂。林嘉川瞄了城外一眼,趁伪军伸手抹脸上的水的时候,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抬手,伪军抓着他衣领的手猝不及防地被打掉,林嘉川大喊一声“跑!”,自己一矮身子就地一滚冲进人群中。

突击队已经暴露,不能再拖了。一时间叫骂声、雷声雨声和几声枪响使雨中泥泞的北平城更加混乱不堪,林嘉川能感觉到队伍被冲散了,他不知跑了多久,全身都是泥水和伤痕,高烧和寒冷折磨得他精神恍惚,胃和胸口一抽一抽地痛,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从嗓子里咳出血丝来。在背后的又一声很近的枪响后,林嘉川晕倒在了原地。

好像是一场梦。林嘉川再醒来时依然在北平的家里,父母回避着他的目光,热粥在火上噗噗地冒着热气,周围暖和又舒适。林嘉川张嘴想说什么,嗓子里像刀割一样疼,母亲示意他别多说话,他挣扎了几下,无力地躺回床上。

“他们呢?”林嘉川问。

突击小队的计划完全失败了。敌军控制通讯骨干果然是个预兆,敌军没有完全掌握他们的计划,但近乎直觉般地对他们进行了拦截和审问。他们太沉不住气了,最终虽然没有当场被套出更多的关于游击队的信息,但当天晚上的人都被找借口控制了起来。

而林嘉川,本该最被重点审问的林嘉川被父母破财消灾动用关系救了出来。

“那,那大家应该也没事吧?”林嘉川急切地问。

林嘉川的病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这一大部分源于忧思过度和精神紧张。林嘉川感觉到胸口一阵一阵的烧灼感几乎将他淹没,呼吸困难和高烧侵蚀着他的思考能力,他开始不停陷入短暂的昏迷,每一次昏迷都伴随着逃不出的梦魇。

“……除了你,被捕的学生都失去消息了。”父亲最后诚实地说。

在无尽的梦魇中林嘉川无数次回到寒冷的雨天,眼前是雾蒙蒙的,肺部在燃烧,他像被剥了衣服丢在雨里的无助的小孩,只能靠发抖战栗取暖。他开始难以醒过来,但每当梦魇中出现端着枪、隐秘地笑着的伪军时,他又强迫自己恢复清醒。

再一次醒来时一位长者站在他病榻前。

林嘉川幼时曾拜一位老儒为师学习四书五经,在他八岁时老师离开北平去云游,他也进入了新学堂,从此两家只有书信往来了。

林嘉川挣扎着想站起来拜见老师,然而手脚用不上力,胸口和腰间沉重得像坠了石头,挣扎了一番后无力地跌回榻上。老师依旧慈祥且神情肃穆,他为林嘉川把了脉后久久地看着他,林嘉川也流着泪看着老师。

师徒俩相对无言。

林嘉川自小胸怀大志,最爱听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从小自诩若是生在古代必是霍去病那样的少年将军。然而霍去病年纪轻轻大志未了便撒手人寰,“匈奴未灭,怎敢死啊”林嘉川每每读到这样的故事时都会掩卷长叹。

“日寇未灭,怎敢死啊。”林嘉川痛苦地闭上眼。

老师这一次是专程来看他的。老师收到了他父亲写的信,老师虽然平日里隐居,但在战争里还是没法潜心修道了,他一直在东北山里秘密收治伤员暂存军火,这一次是为了林嘉川特意来到北平的。

老师的药果然有用,也或许是师徒俩几天的彻夜长谈叫林嘉川想通了,老师临走时说自己为林嘉川带了个人来。

在老师走后第三天,天蒙蒙亮时林嘉川悠悠转醒,他挣扎着下床喝了半杯水后扶着墙拼命呕吐起来,一直到吐出血后忽然觉得全身轻松,压在胸口的沉重和郁结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扶着墙直起身子,看到不远处墙后有个小少年正探头探脑。

小少年名叫镜妖,无姓,身形与林嘉川差不多,长相清秀,口音有些像老师,字正腔圆外带点东北腔调。镜妖乖巧地站在林嘉川面前,林嘉川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但老师带来的人大抵是没错的。老师说镜妖是他在东北山里遇到的一个孩子,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时被老师救活。镜妖人如其名,长相清秀外,有着一手变万般面孔、易容仿骨的本事。

传说易容术在古时候是秘术,耗费了某个大家族无数人力物力才练出来的术法,易容者一双妙手可仿天下人,是皇家眼前的红人。只可惜在战乱中易容术逐渐失传了,没想到老师能遇到这样一个稀罕的人。

林嘉川半信半疑,镜妖只是好脾气地笑着。

“我以前也遇到过说自己会铁头功的,”林嘉川斟酌着词句,“然后让他给我们表演一下——”

“然后呢?”镜妖坐在台阶上捧着脸看他。

“——然后我们发现其实他带着铁质的头套,头套里还垫着保护自己的海绵。”

镜妖好奇的表情卡在了脸上,随后他低头笑:“那是江湖骗子啊,我不是骗子。”

镜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转身进屋,林嘉川紧随其后,被镜妖拦在了客房外。

林嘉川在客房外等了许久,他身体刚刚恢复还不能吃很多东西,只得端了一小碗热粥喝着。清晨的北平一片薄雾,在这样的茫茫的雾气和凉爽的清晨里,仿佛硝烟、火光和战乱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北平的清晨是一种虚假的太平。在林嘉川胡思乱想的时候镜妖开门走出客房,林嘉川看着镜妖,瞳孔慢慢放大,手里的动作僵硬地暂停住了,他呆在了原地。

林嘉川看到的是自己。

不,这只是自己的脸,但面前的人无论是长相还是眼神动作、甚至站着时微微向内收的肩膀和紧张时上下滑动的喉结都与自己一般无二。对面的“林嘉川”开口,微微沙哑的声音与自己的也七八分相似。

“你在惊讶吗?”镜妖问。

“你,你,”林嘉川扶额,“你不要用我的声音。”

镜妖无辜地眨巴几下眼睛“哦”了一声。

镜妖与林嘉川并肩而坐,如果这时有人站到他们面前大概会被吓到。两个顶着同样面孔的人用着同样的习惯性姿势坐在一起,在换了面孔后镜妖的习惯性动作也随之做了改变,在林嘉川的强烈要求“不要连动作都模仿我”后,镜妖依然无辜地表明这也是易容术的一部分。

林嘉川痊愈后回到学校时已经变天了。学校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在失败行动中遇难和失踪的都是各个小团体的首领或骨干,出事后学校陷入了混乱和无措中——最后是一名来自南方的教员稳住了局面,他不仅再次组织起了学生工作团队,还再次联系了林嘉川。

林嘉川这一次将镜妖也带了过去。

镜妖在东北时也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然而在东北时林嘉川的老师只是隐居行医无法去前线,镜妖缺一个搭档。林嘉川也缺一个搭档,这也是老师将镜妖送到林嘉川身边的目的。

林嘉川化名“良客”接替了通讯工作,镜妖则被安排辅助地下人员接头,镜妖的名字本身就很有迷惑性,于是他没有获得代号。

在展示了几次易容术后大家对镜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说不清是敬畏多一点还是好奇多一点。林嘉川教员曾私下找过教员想将镜妖安排进核心联络小队里然而教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虽然似乎有了集体,但镜妖仍是游离的。

林嘉川敏感地察觉到了镜妖别扭的境遇。

这一次的任务简单来说是伪军和学生之间的博弈。北平一个地下组织要在学校里接头,有消息说伪军方掌握了一些情报但并不完全,学生接到的任务是摸清伪军的消息内容和消息来源,让有危险的接头人员撤退。

林嘉川亲眼看着镜妖以伪军的脸和伪军的样子出现在面前时心脏还是揪了一下。在此之前镜妖扮得最多的是平民,这是第一次真的扮成伪军。

镜妖的动作和声音都会随着脸的变化而变化,他向林嘉川看去的时候,林嘉川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镜妖的目光却没什么变化和停留。易容术不同于普通化妆术的地方在于,完整的易容对镜妖来说也是半不可控的,他无法顶着别人的脸做出属于“镜妖”的动作和反应,他没办法违背易容而恢复属于自己的状态。镜妖特有的、林嘉川熟悉的忧郁和温和气质在易容术完成的时候也都随之消散了。镜妖是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任务完成得比较艰难,最后以地下组织和学生联合处理掉了一小波伪军才算结束。学生要把现场伪装成土匪和伪军交火,这时候镜妖摇摇晃晃地从学生提前划出的安全区域走了出来。

为了防止误伤,在行动开始前学生和地下组织划出了安全区域。然而镜妖在卧底时被缠住了,直到开火时还没能成功躲进安全区里。在几分钟的绝对压制的无差别攻击中,镜妖拼命躲藏,挂了彩后勉强躲在安全区中活了下来。

林嘉川听到学生堆里一阵嘈杂慌乱和“别打别打这是镜妖”的慌张后终于挤到了镜妖面前,虽然心里知道这是镜妖,但伪军的因为受伤而扭曲的脸、依然没有半点镜妖气息的眼神和动作以及抬头时的戾气带来了强大的视觉冲击。镜妖抱着头蹲着,周围围了一圈因为下意识动手而尴尬的学生,镜妖抬起头看向林嘉川时,林嘉川伸出来的手也不自然地顿住了。

镜妖的眼神应该是单纯无害的,镜妖应该是雾里的清秀少年……林嘉川在一瞬间明白了易容术的可怕,他没伸出的另一只手拼命握拳,指甲扎进手心里一阵刺痛,他清醒过来,走上去一把将镜妖拉起来。

镜妖回到学校后来不及处理伤口便急着去除易容,再恢复到镜妖的样子后,大家愣了一下便更热情更担忧地围了过去。镜妖瘫在椅子上任由自己被摆弄,隔着混乱的人群、嘈杂的交流和总结的声音、散发着血和泥土硝烟味道的纱布,镜妖意味深长地看着不敢抬头的林嘉川。

镜妖请了一天假后林嘉川也决定休息一段时间,这时候没什么要紧任务了。仿佛偷来的和平和安宁里,镜妖再一次端着一小篮葡萄主动走向林嘉川。

“你不必内疚,”镜妖悠闲地吃着葡萄,“这是人之常情。”

那场任务结束之后林嘉川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跟镜妖之间的距离,那是一种其他人早就有的、在林嘉川这里一直被他自己自欺欺人般回避的距离。镜妖的易容术太可怕了,眼睛会被轻易欺骗,当他真的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时,如果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和默契,他们之间是会出现这样一段距离的。

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演敌人得这么像的话,他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这样毫无根据的混账想法会慢慢生根发芽。人对自己的眼睛总是有该死的盲目信任。

“但这是人之常情。”镜妖轻描淡写地说。

镜妖从记事起就在跟着师父学习易容,在他掌握易容术后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他完全掌握易容后,师父将他带到镜子前,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和师父的脸一模一样。

师父说这门手艺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久后师父便溺死在护城河中。

镜妖无依无靠地流浪,做过土匪也做过生意,战争爆发时他被一支民间游击队收留,在坦白了自己的易容术后,他被派去扮成一名村子里的伪军首领,真正的伪军被土匪打死拉走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讲,镜妖真的变成了伪军首领。

镜妖为游击队传递消息,几乎清剿了游击队里敌人的眼线,同时安排了许多人去了不同的地方卧底。然而当新一批敌人占领这村子时镜妖的势力范围逐渐缩小,出现了更多他没法打开的保险箱和没法得到的情报。为了重新获得村子和敌军的掌控权,镜妖不得不再次易容成新首领的样子。

然而游击队没能彻底控制住新首领,新首领拖着一条断腿在夜晚跑了出去,大家都犯了致命的错误,扮成新首领的镜妖瞬间暴露——他根本不会说敌军的语言。

也就无法模仿新首领的腔调。易容失败了,镜妖伤痕累累地逃出敌军驻地,同时他们的新首领被救了回去。敌人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的虐杀和审问村民,疯了一样要找出能变成别人的“怪物”。

逃出来的镜妖第一时间去找了民间游击队的首领也就是村子村长,然而当他顶着敌人的脸和镜妖的声音向村长求救时,村长也认为他是“怪物”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客观地看待这样的易容术的,在村子的流言里镜妖真的是“怪物”,是“妖”——这与学生对镜妖的复杂情感其实是同源的,害怕又贪心、排斥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巨大用处,在这样的复杂情感中,镜妖只能是被利用的。

他才知道没有人会跟他做真正的朋友或战友,无论是拍着肩膀说信任的村长,还是跟他称兄道弟的小队员,还是给他端上饭菜的村民。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和不信任被易容术无限放大,在这样的尴尬境遇下,被牺牲的只能是镜妖了。

在某些时刻镜妖明白即使再亲密的人之间也是要有信任距离的,在这个距离外他们可以为对方上刀山下火海,然而一旦镜妖这样的人走入安全线以内,随时都会被推开或被牺牲,即使他们有着同样的理想。

可他有时会抑制不住地想,为什么是我呢?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起来纯良无害又温和,除过易容术外的他只是个普通人。你跟他同吃同住,跟他做朋友、分享一切,你对他讲述你的家庭、你的童年、你的爱好和许许多多关于你的事,他是忠实的听众——朋友都是这样的。

然而当你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平静而幸福的公子哥,他曾是衣不蔽体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儿,你的生活是他梦寐以求的平静的富足的生活。当他完全了解你后,他完全有能力且有机会将你取而代之,变成你、你的父母、你身边的人——原因也许是不用再过风雪交加的流浪生活,不用有寄人篱下的别扭感,或是因为单纯的你认为他会那么做。人的趋利避害是无法预估的,于是怀璧其罪,镜妖的易容术注定了他永远是群体中的边缘人。

“……但其实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也好,我无法伤害别人,别人也没法伤害我,”镜妖吃掉最后一颗葡萄,“如果交朋友的结局是让双方都受到伤害和不信任,那么不如根本没有朋友……”

“不。”林嘉川突然站起来。

“我愿意当你的朋友。”林嘉川对镜妖说。

“……你不怕我会真的变成林嘉川吗,完完全全变成你,就像那天给你展示易容术一样?”

“……我不怕。我相信你。”

学校方接手了一项大任务,这项任务关系到游击队数十名地下工作人员的安危和下一场战争的优劣势。敌军首领要在夜总会宴请几名海外商人,海外商人手里有在海外活跃的我方补给部队的名单——这份名单事关我方补给线路的命脉,商人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去,但如果商人和敌方的生意谈成,这条线路会陷入巨大的危机。

学生的任务就是协助地下工作者偷取名单并找机会俘虏商人。地下工作者点名要了镜妖。

镜妖易容成舞女时林嘉川依然看得呆滞,但他很快清醒过来走上去跟镜妖交代这次任务的关键。镜妖要在敌军与商人谈交易、舞池音乐响起的前五分钟里潜入商人的客房寻找名单,随后在第一支曲子结束的时候,想办法配合地下工作者毁掉夜总会的电闸,为大部队制造混乱和绑架时间。

林嘉川被安排在了电闸组,扮成服务生潜入饭局。

扮成舞女的镜妖很漂亮,在灯光下漫不经心地唱歌时似乎连头发丝都流光溢彩。有个早到的商人一直在迷迷糊糊地看镜妖,镜妖每每落下手臂、丝绸披肩滑到肩膀以下时,那商人总会不自然地抓耳挠腮好一阵。

镜妖也感受到了,他频频向那商人看去,不时轻笑着举起酒杯示意。

这商人似乎不大想跟敌军谈生意,也大概因为敌军的样子太贪婪太急切了。他敷衍几句后便游离到人群外继续欣赏镜妖,镜妖看了看时间,扭着腰从小舞台上走了下来。

他装作要去拿一杯酒,在经过商人时身子向前探,香水味和暧昧的汗味掠过商人。他拿到酒后装作不小心地碰到小茶几,娇气地惊呼一声,手上的酒洒了几滴。商人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他,他顺势靠到了商人手臂上。

“小心一点。”商人小声说。

镜妖轻笑了一下,用两根指头捏住刚刚从商人口袋中掉出来的一张纸币递给商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之间,镜妖轻巧地躲过商人伸过来的手,回到小舞台上对商人眨眨眼。

镜妖穿过小舞台去了后台,手掌一翻,手心赫然一枚房门钥匙。

他刚刚经过商人时拿到了钥匙,商人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他和他的酒身上——带着一种迟钝和傲慢,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钥匙已经被顺走。

离开场还有大概五六分钟,敌军已经跟几个商人称兄道弟起来,镜妖潜入客房,找到钥匙上标明的房间号和休息室号码,打开门进入了商人的房间。

情报显示这个商人是最不愿意跟敌方谈合作的,但他手中的名单最多也最关键,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先找到他手里的名单。镜妖在他房间里翻找,顺利地在他的敞开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整沓名单。

接下来他只需要将名单带出客房交给接应的林嘉川、在第一首歌结束时关掉总电闸,制造混乱的同时也是给守在外面的游击队和地下工作者以信号,强行突破夜总会绑走商人。

镜妖将厚厚一沓名单藏在背后,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后准备离开,然而此时,所有的灯突然灭了。


关灯时间提前了四分钟。

林嘉川在一楼正给商人递酒的时候,忽然大厅里一片黑暗。混乱之中他旁边的商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连问他这是怎么了,林嘉川也意识到了这不是他们的计划——有另一波人提前关了灯张开了网,潜伏在外面的人时间概念跟他们是不同的,此时灯就是唯一的信号。

他们被钓鱼了,林嘉川心里警铃大作,学校里潜伏着另一拨人,这是敌军的圈套。

林嘉川耐着性子安抚商人,商人却抓着他不肯松手,林嘉川咬牙想挣脱,商人却越抓越紧。林嘉川没来得及甩开商人,突然间一道火光照亮大厅,随即枪声和叫喊声同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林嘉川心说坏了,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开,商人被猛地推得向后倒的时候,一杆枪抵住了林嘉川的后腰。

林嘉川向前冲的动作生生止住,他咬着牙举起双手,身后刚刚说话腔调黏糊糊拖拖拉拉的商人此时低声威胁。

“别动,跟我走。”商人压着嗓子说。

商人好像早知道这一切的走向一样带着林嘉川秘密地在黑暗和嘈杂里潜行。他们走过一小段楼梯,上了楼后商人直接推开了自己的客房,摸黑打开了一只小手电筒。林嘉川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心里突然一紧,商人的手电筒对准了躺在地板上的人。

是镜妖扮成的舞女,他手上还拿着一沓纸。商人把那沓纸踢远,顺手打开了窗子。

门外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枪声,夹杂着人惨叫的声音,林嘉川把镜妖摇醒,两个人退到墙边警惕地看向商人。方才看起来迟钝的商人此时像个职业杀手一样把玩着枪,他拿着枪左看右看,忽然抬手,枪口再次指向林嘉川。

“你是学校里的头头?”商人问。

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从计划的制订开始,计划本身就有漏洞——上面把任务最关键的两环分别交给镜妖和学生的时候大家就应该觉得不对劲了,但出于对上面的盲目信任没人提出异议。商人是对方的头领,他故意让镜妖拿到房间钥匙找到名单,名单上和屋子里被洒了安神的药,镜妖暂时迷晕,商人亲自去控制学生,对商人来说控制住谁都无所谓,今晚任何一个学生都知道学校里和地下工作者间的所有情报。所谓的关乎胜利的大任务只是一个圈套——说不定真正的上级领导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镜妖惊恐万分地向墙角缩去,商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镜妖的脸。他似乎对易容术很感兴趣,但镜妖完全拒绝他的靠近和触碰,他一动,镜妖便会不受控制地发出尖叫——门外的枪声越发急切,喊叫声也越来越大,商人放弃了再研究镜妖,转而麻利地将林嘉川绑了起来。

此时镜妖被逼到窗子旁边,他背后是半开的窗子,林嘉川能透过窗子看见外面有人在冲进夜总会。他此时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绳子不大够,商人暂时没有管他,而是在费劲地摸黑翻找什么。镜妖正悄悄地向他的方向挪,但镜妖手里没有任何工具,想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几乎不可能。

林嘉川狠狠一闭眼。他忽然憋足一口劲挺起胸脯向镜妖撞去。

几乎在一瞬间,商人反应很快地转身单手拉住了林嘉川,林嘉川被带得一个趔趄,但仅仅刚刚向前冲出的一小段距离已经足够了——他狠狠撞到镜妖身上,镜妖轻盈又瘦小,被他猛地一撞,身子向后倒去,他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抱住头蜷缩起身体,不受控制地掉下楼去。

林嘉川被商人丢在地上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他拼命喊了一声“镜妖快跑”后失去了意识。

在行动开始前林嘉川问镜妖:“你现在还能易容成我的样子吗?”

想了想后林嘉川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以假乱真的那种,除了我们两个谁都不可能认得出。”

镜妖说能。他们这样朝夕相处,镜妖对林嘉川的一切已经烂熟于心了。

林嘉川连连说好,他拍着镜妖的肩膀严肃地嘱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哪次任务中牺牲了或者被俘了,如果你还想战斗,你就变成我吧。”

林嘉川郑重地说:“算我拜托你,至少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战斗胜利。”

镜妖在一片黑暗中砸到地上时全身心都是求生,他迅速找地方藏住自己后卸掉身上的伪装——条件有限不能完全卸掉,但足够他隐匿在人群中了。

林嘉川被俘了,令人难受的是他为了救镜妖放弃了自己逃脱的可能性。

学校再次大乱,没人再主持大局,领头人基本都在这场任务里被俘或失踪或牺牲,剩下的学生要么根本不坚定已经想退出战斗了,要么没有做领导的才略和能力。地下工作者派了几个人来协调却收效甚微。不久后敌军指挥部放出指令,要在闹市带几个闹事的学生游街示众。

镜妖现在是“林嘉川”。

镜妖站了出来主持大局,他在东北时做过领袖,但东北和北平的战斗形式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这无妨,镜妖站出来的目的只是暂时集结起剩余的学生力量,他要去劫狱。

救出林嘉川和已知的还存活的小首领们。如果劫狱成功,后续的事会有林嘉川来做的,如果劫狱失败,学生团体必然面对着解散和清算,那时即使是真的林嘉川也无力回天了。

镜妖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后动员了几个依然想斗争但本身没什么主见的学生,林嘉川的身份在学生间几乎是最高且最值得依赖的,这个身份会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和无条件的依赖。镜妖以“林嘉川”的身份做计划时不免会有些恍惚。

游街的这一天很快到来。

在看到林嘉川时镜妖感觉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敌军是不可能轻易杀掉学生的,即使是秘密处决也会引起一些麻烦。但他们有无数种方法折磨学生且撬开学生的嘴。林嘉川走在队伍中间,垂着头,换了一身白衬衣,透过宽大的衬衣,镜妖能看见他身上和胳膊上的血迹和伤痕。

有人拿着枪在旁边。劫狱很难,至少要将这些人全部救出来几乎不可能。但对镜妖来说能见到林嘉川已经足够。

镜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拿起自己赖以施展易容术的笔和工具。他熟练地脱下衣服,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周围的人惊讶地看着他又默契地远离他,他用笔在自己身上涂抹勾画。乍一看是杂乱的线条和颜色,但慢慢地,这些痕迹与不远处真正的林嘉川一模一样。

有人早已猜到他是假的林嘉川,有人刚刚反应过来他是镜妖,但大家都默契地没说什么。镜妖完成了他易容的最后一步,如果此时有人四处看一看一定会惊异:人群外和人群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不仅是外形和脸,还有虚浮的脚步、即使疼痛但依然挺着的脊背,以及满是伤痕的脸和依然刺亮有神的眼睛,眼神里充满倔强不服输的劲头。

镜妖低声短促地说“上”,一大群学生突然冲散围观的人和跟着的伪军,学生疯了一样大吵大嚷,场面突然混乱了起来。

在一片混乱中,镜妖无声无息地潜到林嘉川身边,林嘉川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镜妖好像见了鬼。镜妖伸出手在林嘉川面前摇了摇:“你知道我是谁吗?”

多日的劳累和疼痛将林嘉川折磨得精神涣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说句话。”

“啊——呃,呃……”林嘉川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镜妖点点头。从现在开始,从外到里,从外表到声音,他是林嘉川了。

在林嘉川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镜妖将林嘉川推了出去。

外面早有准备好的接应的人,林嘉川踉跄进人群中时,接应的人迅速帮他伪装且带他进入更深的人群。林嘉川的喉咙似乎受了伤,他用力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啊”了一会儿却没能说出话来。他似乎终于理解了镜妖的一切,他沉默下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镜妖最终真的变成了林嘉川,不过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在龙潭虎穴里。

镜妖最终选择了替林嘉川被俘。

林嘉川无数次觉得镜妖会在某天清晨或某个充满未知的夜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镜妖会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脸和身份。他只是一个清秀柔弱的少年,而不是被迫身怀绝技处在漩涡中心的人。

镜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但他不想做被迫的牺牲和无谓的保护,他排斥曾经的利用和出卖,但他愿意主动保护想保护的人。镜妖想要的只是选择的机会。

镜妖自此彻底消失在林嘉川的世界里。有消息说这一队人被带到了南方根据地里,也有人传言他们在途中逃掉了。林嘉川疯了一样打听消息找人未果。几年后林嘉川被派往延安,过去的一切、不成熟的斗争、牺牲和镜妖自此彻底离他远去了。

林嘉川以几次一等功的战绩退役了,他也为之付出了一条手臂和满身伤病的代价。在这之后他自请回到了北平,一路颠簸后回到了北平郊区、他为镜妖布置的衣冠冢处。

前几天刚刚下过雪,衣冠冢早已消失,放置衣冠冢的地方此时一片平整安宁。林嘉川放下拐杖坐到雪地里,面前是被脚印和泥土弄脏的雪,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林嘉川觉得自己一直在等镜妖还活着的消息,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

林嘉川回到北平后常常听到地下工作者中“千面卧底”的故事,据传说讲这是地下工作的核心人物,在敌军阵营里神出鬼没盗取了无数情报。这些情报有的被送到全国各地,有的成为救命的关键。然而没人能真正见到这位卧底,他的出现永远是以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只有几个人自称近些年见到过他的真容,是个看起来清秀柔弱的少年。

林嘉川最初探听到这消息时激动得难以自己,却在听到他人对少年的描述时顿住。

一时间他好像回到了自己二十几岁的秋天、看到雾蒙蒙的清晨里向他走来的清秀少年。然而英雄易老,如今少年也该迟暮。一天天老去的林嘉川早该知道,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没有机会见到镜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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