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我跟我爸妈还在那长江北边的苏北平原的唐家村住着。
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叫秋姨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来我家找我爸爸,我才认识了这个抱着孩子满脸悲伤的女人,我爸爸让我叫她为秋姨。
她找我爸爸是为了让我爸爸替她画她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丈夫的遗像。她拿着她丈夫的遗像,要我爸爸画多大,她详细地说明着。
我们一家当时正在吃晚饭,我爸爸待她说完后问她:“秋晨姐,吃过晚饭了吗?没吃,一块吃。”
我爸爸表示不是例行的寒暄,而是真诚地邀请,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家常菜饭,没必要客气。
秋姨起初执拗不吃,她表示回家再吃,后来禁不住我爸的竭诚力邀,她只得坐下来,我妈忙去给她盛了一碗饭。
她接过饭碗,扒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就喂给她手上抱着的孩子吃,有时还会拿调羹舀上一勺汤给孩子慢慢喝,大约喂了十几口后,她就不喂了,她说才两岁不到的孩子应该饱了。
喂好孩子,她才自己吃饭,她吃得很慢,很少夹菜吃,后来我爸爸一再要她搛菜吃,她才慢慢地跟上我们的速度吃起来。
秋姨剪的是一头齐斩斩的齐耳短发,额前一绺刘海很随意地飘拂着,蛾眉,丹凤眼,葱管一样的鼻梁,樱桃似的嘴唇,把她的鸭蛋脸儿衬托得既美丽又漂亮。她身材高挑,腰肢窈窕。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上衣和一件湖蓝色的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黑帮白底的布鞋。
吃完饭,她就站起来跟我爸爸和我妈妈以及我辞别了。
她的样子很谦卑的,尤其看我爸爸的眼神,也是很特别的,她微笑着,但给人的不是阳光般的温暖,而是凄然一笑。
秋姨回去后,我妈妈说:“蒋蓉,秋晨姐跟你有故事吧,不要搪塞我,老实回答我,我都看出来了。”
我爸爸也没有必要瞒着我妈妈,他说:“这还是几年前的事,那个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好上了,她的丈夫原来是我们村的村支书,是个有妇之夫。村里几个做媒的女人把我介绍给了她,但她不愿意,她一定要跟她的丈夫结婚。后来,她的丈夫跟前妻迫不得已离了婚后,就把已经肚大腰圆的她娶回家了。他虽然把村支书的职务丢了,她也愿意,而且毫无怨言。”
我妈妈笑着问我爸爸:“就这些?”我爸爸举起右手,像入党宣誓似地说“就这些,不骗你,如果骗你就是小狗!”
我妈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一只手端着一摞碗准备拿到伙房里去洗,一只手捶打着我爸爸说:“死相,还变着法儿骂人家是小狗。你说的好像是实情,不过,我还听人家说秋晨姐原来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可是真的?”
我爸爸说:“是啊,她原来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今年三十五岁了吧,比我整整大六岁。那些做媒的女人也真是的,就指定我找不到媳妇了,竟然把我介绍给她。但她当时如果答应了,我也会同意的,因为她除了未婚先孕外,她确凿是一个好女人。况且,她那时还未怀孕,只是听说她跟咱村支书相好了。”
那天过去好多天了,我爸爸白天劳动很紧张,晚上累得不要不要的,就一直没有给秋姨的丈夫画遗像。
有时我写学校布置的作业时,在明亮的电灯光下,我看见我爸爸把她丈夫的遗像拿出来,他呆呆地看着,愣是没有画。
过了一段时间,秋姨又抱着孩子来了,但她这次来得比较晚,是在吃过晚饭后来的。
她把时间拿捏得这么恰到好处,大概是她觉得不好在我们家吃晚饭时造访我们家,或者是她生怕又吃我们家的晚饭,在她来说好像就是欠了我家天大的人情似的,她是一个不想欠人家人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