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快八十岁了，舅舅们商量着要给外婆做寿。

通知亲友，采买待客的菜品点心，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外婆的生日是正月初七，过着年，外出的人也多数回来家了，毫无疑问，应该热热闹闹。除夕夜，满桌丰盛的菜自家酿的米酒和儿孙们买回的洋酒伴着满屋的笑声。大家都说外婆要做百岁寿星。外婆笑眯眯地和刚学说话的曾孙一个劲地用普通话说“好吃，幸福。好吃幸福。”

正月初三，外婆对舅舅们说，我这一辈子，过生日最隆重也不过是吃三个煮鸡蛋，这次你们要给我过生日。。。我在世上的日子也不知还有几天，我有个心愿。。。。。。生日那天，我想请我干娘！

大舅二舅迟疑了一下，说好。三舅和我母亲面面相觑说，怎么请？

外婆的干娘，是村子东头的一块大石头。

外婆的母亲，十五岁出嫁，生了三个孩子，却都未满月就不幸夭折。外婆是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她的父亲老庚没有在第三天时请客办三朝酒。老庚买了些纸钱线香小鞭炮，带了一小罐家酿的米酒，三个煮熟的鸡蛋，来到了村东头的山坳，那里有一块突出的黑黝黝的大石头，已经做过很多人的干娘了。老庚在石头前摆好鸡蛋，放响鞭炮，燃起线香，拜了三拜，说，石头娘娘，我家初七出生的毛毛春妹，拜你做干娘了，请你保佑她长命百岁。说完，又敬了三碗酒洒在石头前。

有了石头干娘的保佑，外婆身强体壮地长大了。七岁时，一天，外婆跟母亲去山上拔小竹笋，大肚子的母亲突然肚子疼，要生了。便先赶紧回家去，让外婆自己慢慢回家。天快黑时，外婆吃力地提着一篮子小竹笋，才走到石头干娘附近，突然，她发现，沿河的小路上，走来几个日本兵！这段日子，几十里外的上高城在打仗，前两天，这条路上就有大队的日本兵走过，为此，全村人还跑山上去躲了两天。看见了日本兵的外婆应该赶紧躲起来，可是外婆竟然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日本兵再往前走，外婆旁边的小树就要挡不住她了。。。就在这时，不知从那里蹿出来一只豺狗，把日本兵们吓了一跳。接着一声枪响，外婆吓得蹲下草丛。豺狗被打死。为首的日本兵哇啦哇啦一声，几个日本兵就跑步离开了。外婆缓过神来，天已经黑下来。

那天晚上，邻居章老树打着火把，在石头干娘那里找回了外婆。

那天晚上，外婆的母亲生下了外婆的弟弟。

两个月后，上高的仗打完，被抓去做挑夫的老庚回了家。生活依然艰苦，一家人在一起，却都觉得满足。老庚常说，梭梭（番薯丝）饭，木柴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外婆九岁，家里的母猪下了七只猪仔，外婆天天扯来最鲜嫩的猪草，把母猪喂得饱饱的。家里还拿出珍藏的糯米，酿了一些米酒给母猪吃，好让母猪下奶。猪仔终于长得可以卖了。这天，老庚一大早起来，煮了一锅粥，把猪仔们喂得肚子滚圆，留下一头，其余六头装进两个猪笼，挑到十几里外三县交界的集市去卖。下午，猪仔卖完，老庚回到家，拿出给外婆和弟弟买的洋花布，还有一小包麻花。一家人沉浸在快乐中。

然而，晚上，沉睡中的外婆被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两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拿着砍柴刀正对着自己一家人，另外一个正用绳子把老庚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绑完老庚，又来绑外婆。一边喝斥着把钱拿出来。。。

老庚夫妇只说钱已经还了债，百般可怜地哀求，为首的蒙脸人拿着竹条在老庚身上抽打着，叫着，拿钱出来。

弟弟也被惊醒，哭了起来。一个蒙脸人塞了一块布到弟弟嘴里，把外婆和弟弟关在灶间，对外婆说，叫他不准哭！外婆在灶间里把身后绑手的绳结在灶台砖角上不停地摩擦着，像小猪仔擦痒痒，一会儿工夫，居然把绳结摩开了。外婆悄悄开了小门，跑出了屋子，屋外漆黑，她凭着感觉，往村子里跑。她家住在村子边缘，离村子里最近的人家有二百多米远。她跑到里长家，喊开了门，告知了自己家的事情。里长立刻拿着铜锣，在村子里铛铛铛地敲起来，招呼人们到老庚家去。男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手里拿着镰刀锄头或者两头尖尖的挑柴竹竿。点着火把吆喝着来到老庚家。强盗们已经跑掉了。

解放了，村里来了工作组，白天测量登记村里的田地，到了晚上就在祠堂点起明亮的马灯，给大家讲一些战斗英雄的故事，教大家识一些字，唱些歌。鼓励人们把孩子送去学堂读书。外婆每晚都去，她喜欢听故事，识字唱歌，也喜欢那明亮的马灯，她总是带上一竹盘的小鞭炮去，一边飞快地编结成一挂一挂的。

工作组的人轮流在各家吃饭，第二次轮到外婆家吃饭时，教唱歌的吴老师跑到厨房帮忙烧火。吴老师说再过两个礼拜就要离开了。外婆说，你们，早晚都是要离开这里的。吴老师说，你呢，也可以离开。外婆不说话，手里剥着小竹笋。吴老师说，你父母不老是说，养女不知是哪个方向的人，你去县城，好不好？

吴老师是县城人。外婆的心里像春日里的蜜蜂窝，满满的甜蜜，又有嗡嗡的乱响。吴老师说，等县城的烟花厂办起来，你可以去烟花厂上班，你的手那么巧。。。

外婆没有跟吴老师走，外婆的弟弟要去上学，母亲卧病在床，老庚的脚这当口被蛇咬了，正农忙却没下田地干活。章老树的儿子录福一直帮忙干家里的重活。后来，章录福成了我外公。

外婆真正没跟吴老师走的原因是，她去参加乡里的批斗会，被批的是鞭炮厂的东家，鞭炮厂是几代家传的，东家在本乡经常行善，家门口常年摆放着供路人随意饮用的茶水。但是，东家一家人被跪在台上，吴老师等人大喊着东家家的财富应该是大家的，逼着东家交出来。吴老师还拿鞋底使劲地在东家的脸上抽打。。。外婆想起了九岁那年自己家卖了猪仔的那个晚上。老庚也觉得吴老师人不行。咬老庚的蛇其实是无毒的小菜花蛇。

章录福是个好人，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只是，时代又一次愚弄了老实人，三年困难时期来了，外婆生下第四个孩子，我的母亲。外婆严重营养不足，身体虚弱，没有奶水。任外公勤劳节俭，一家人却肚子也填不饱。一天晚上，外公出去捉青蛙给外婆补身体，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倒在田边的水沟里。

外公不在了，外婆一人如何能养活四个孩子？外婆决定把刚满月的我母亲送人。她抱着孩子来到石头干娘前，眼泪像缺堤的水，干娘呀，我命咋这么苦！这孩子我养不活了！如今只有送人呀！我舍不得，我也管不了录福怪我了。。。

干娘无言，河水呜咽。。。

领养孩子的人来了，却是当年的吴老师，如今的县烟花厂书记。吴书记夫妇慈爱地抱着我母亲，而我母亲却声嘶力竭地哭得小脸通红。

我母亲被抱走，外婆日日垂泪。一个多月后，母亲却被送回来，原因是吴书记的老婆知道了吴书记当年喜欢过我外婆。生活艰难地熬着，所幸终于没饿死！没饿死，是因为，外婆的弟弟，在鞭炮厂做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工作，装药，就是 在远离房屋的地方，一个单独的小房里，把土硝，硫磺，炭末等配制好的药装进纸筒里。这工作脏，戴着特制的厚口罩，下班时，鼻孔里也是黑乎乎的。关键是这工作危险，鞭炮厂最易爆炸的，就是这里。拿了最高的工资，支援给外婆母子几个。这样，十几年，舅舅们和我母亲活下来，并且，都读书到高中毕了业，成了农村的知识青年。外婆的弟弟，六十多岁时，因肺病过世。舅公最后离开家那天，外婆一开始说不要放鞭炮了，但后来，还是让舅舅们和母亲，一人放了一挂千响。

破四旧时，村西的古庙被夷为平地，石头干娘那里也被禁了香火。年轻人们总是奚笑以前的人愚昧，居然相信石头可以保佑人。老太太总是说，我的迷信又不害人！

有一年，传说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要经过石头干娘，那块石头似乎要被炸掉。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公路经过的是村西原来古庙的位置。

外婆八十岁那天，来了许多亲友。开饭前，大舅二舅轮流背着外婆，拿东西的，看热闹的，一行几十人，穿过一小片田野，来到靠山面河的大石头前，摆下了一桌酒菜，香烟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鞭炮响起，潺潺的小河水声被覆盖。外婆坐在一块小石头上，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干娘，八十年，是你一眨眼的时间吧！我却经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了。酸甜苦辣都吃了。干娘，是你保佑着我，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可现在我什么也记不住了孙儿们的名字也搞不清了。

干娘，从前的苦和难，都过去了，日子会这么一直好下去吧。我这一生，有今天一天的热闹就够了。草木有春秋，秋来叶归根，百年之后，我不要热闹，我要悄悄地走。。。

干娘，去到那边，录福也该认不出我了，我也忘了他的模样了，如何是好啊？

都说我迷信，可是我老了，我的脑筋想不来别的事情了。。。

外婆去世多年了，她做的饭菜依然在我们的心里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她珍惜地把人家送的点心留给我们吃看我们美滋滋的慈爱还在温暖着我们。当我们走向遥远陌生的城市她的担忧和祝愿还在保佑着我们逢凶化吉。。。愿有另一个世界，外婆在那里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