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士平

        阮士平，儒雅俊美，鄂人，受聘于恶人山水月寺抄事。居于殿后厢房。凡风雨雷电夜，辄闻殿上男女嬉闹相呼声。然屡察而不获。疑而问僧。僧须鬓黄麻，半聋半讷，纠合良久，乃轻笑回曰：“空色，幻相尔。”再问，则轻首睨平，口念佛号，跌坐不言。

        据传，阮生祖德和公嗜爱木雕，盛名乡里。曾拜唐玺为师，深得其真传，凡所雕,几如真.至其父，不志于此，遂得雕业蔽零。至士平辈，家境趋平，犹可度日。阖家遂欲以读求达，不意伦为抄事。生虽慧，然常委顿，神情若瞇。医之，无病，其父母遂置之。

       有日黄昏，阮生正拣纂所抄经签。忽于门壁处，一女延首内窥，风鬟雾鬓，粉黛娇颜，居然二八姝丽矣。见生睨之，遽双指捭阖于颊，摇唇逗舌，嘻哂隐去。生疑甚，追迫门外，四顾杳无人踪。但得老僧声近，导一小沙弥径来。生不及避，僵立俟之。僧嘻曰：大适，彼适至，互通梗慨耳。既毕，僧问：外出否。生回无之。意欲再问。僧已导沙弥往禅房矣。

       生续觅女，急驱殿堂，并无所见。四顾茫然时，一绿衣女子兴致而入，其貌甚美，丰姿绰约，女欲喊，见生，急避去。生追之门外，竟无所见。心知其异，遂匿佛像之后，静伺之。无几，女复入，且低喊连曰菀妹。一女子竟从神龛出，飘然落地。生偷窥之，正是抄经房所窥女子也，比之绿衣女子犹美，媚曼风流，无如伦比。生正欲出而捕之，又听曰：此间有男儿，且去。倾刻声静，亦未闻步履声出。生出之，巡无人踪。生愈疑，心愈坚于究竟。追出殿外，亦无声迹。殿右有小径，荒草离离，直通殿后芦荡。追里余，亦不见人。径畔有巨石，于是憩之。

       既醒，身卧室中，虽不甚敞，但见朱帘秀幔，无不精美；几净盏明，世间所无，始疑是何人闺阁。阮生豁然而起，巡迣殆遍，悄然无人。但听窗外两鹊焦燥，嘎鸣不止，伸首外望，楼高百仞，目不接地；寺巅接云，隐约不远。生自亦不知何自至，恐主人回，急觅级而下，阑栅路漫，蜿蜒回旋，许时至地。回视，唯道周有一红彬，高可几丈，树颠一鹊巢，两鹊聒噪正归也。亦欲归寺，闻两女声絮絮，忽隐忽现，有曰：趁渠憩时，觅其惩之。又一曰：良未，恐郎醒耳。又问曰：何患之。答曰：郎君缺魂少魄，无惧尔。追至奈何？又风稍强兮，聊不可辨，良久，又闻曰：曩之所遇，亦其魂魄耳。女子叹息续曰：惜被渠自克之也。一女曰：善，吾助其久睡可也。女曰：未善，短则可尔。闻其欲来，生急匿荒草间。女来彬下，面树比划良久，拍手哂曰：可矣。又回女曰：翼日可醒。女曰：善。两女嘻哈逞恨，向芦荡而去。生尾之。芦荡颇大，数百顷，苇高可覆人，芦花金黄，见风飘絮。夕阳衔山，风光颇壮。

        明月高悬，天朗风轻。觅人何其难也。无几，生迷于芦丛，人犹未见。忽儿，噼哱声起，芦荡燃矣，燎势甚都。火焰窜天，光映芦荡。一阵扑棱扑棱声过。一女子厉声曰：木奴，何屡辱尔尔？生趋近，分苇窥之，芦荡干陆，苇燃殆尽，止有余灰镶地。中立一女子，容颜尽污，衣衫褴褛，仗剑狼环，曰：两木奴出来，速出之，留汝全尸。俄而，两女子跳入场中，正是所识两女。一女曰：出之何为？让汝知吾厉害。伸手捋把芦花，掷将过去，芦花竟皆变箭，迅急而去。污面女，以剑划地，扣地如板，尽挡之。绿衣女又攻之，女子续攻之。胜负不分。污面女瞅机断绿衣女臂。生惊呼，急掩嘴，已然不及。污面女分神，已被女子架刃于颈。绿衣女捂臂，痛楚不胜，屡摧杀之以雪仇。不可，不可，生急驰前，裂衣包扎，曰：杀人者偿命。污面女睨生，傲然它视。生以食拇指钳刃，曰：凶器尔，何冤不解哉？又移开剑，示意女遁。污面女会意，飞然而去。女子甚怒，跺足于地，大声曰：书生。掷剑于地，嘟嘴拽绿衣女就走。生怅然，也深浅随之。良久，病又作，焉然而踣，意甚靡。两女絮絮而行。闻声，豁然回首，竟然不见生。循迹觅之，生横斜于道草中。绿衣女欲伸手探息，臂痛又作。女子急止之曰：阿姊，莫若先疗臂疾。彼事即吾事，吾自处之。绿衣女子颔首应之。女遂扎草径如楼状，掷于袤僻。迅时厅台楼阁屹于眼前，俨然大家。女扶生入。绿衣女子目之入，跌坐楼前石鼓之上，以手指残臂，口里默念道：秋风起，绿衣黄。今不长，两茫茫。但见两臂处，白骨飞长，皮肉又覆之，迅时手成。视臂丰如婴儿，又擵挱数四，竟复原如故。又回视草阁良久，隐然而没。

         生良久乃苏，环顾四周，见婢仆甚众，惊曰：汝何人？何以至此？吾，君不识也？日戏此间，胡为不识？吾紫菀也。女子续曰：吾乃君子蒙妻。可记之耶？女欲滢滢。又曰：汝祖亲定之也。生苦忆良久始翻然省悟：生幼多疾，穷极良医，亦莫稍愈。生祖甚疼之，每所欲，竭力足之。一日，就医过市，一孩贾木偶。互抛为戏，众甚相得。生亦向父母索之，不得。归而语其祖。祖用檀木雕以女，不肖，遂闹不止。几易其雕，始合心意，转悲为喜。以嘴亲之，相拥入怀。生祖戏曰：将娶为汝妇。生诺之。得务此为？女曰然，君无戏言。又言，因汝幼疾，某日，一江湖方士，登门拜汝祖，见汝孱弱，纵祖雕成汝相，挂名佛籍，供于神龛，以祈康健。汝之命，始存焉。而吾涉偶然，亦随之供于佛侧。然该事成即焚汝雕，盖由它事累尔，邃迁延至今。故汝魂魄七分存于寺，三分存乎身，致病体之不辍尔。生将信将疑，问曰：诸女阿谁？回曰：一杏姊，即寺前杏树化也。一野姬，即山野鸡精尔。彼太盛，屡不克。生曰：何措之甚？女曰：渠鲁冲佛寺，栖佛首，毁佛衣，犹污吾衣，攻吾额，其罪当诛。言及，气犹在胸。生细审其额，并无痕迹，遂宽慰之，为姬代求原宥。又问婢仆何来，答曰：皆虫蚤幻化之耳。女近前，坐于榻侧，意甚蹙，曰：翌日，君焚雕之时，可否携妾归里？愿作箕帚，以侍翁姑。见女如斯，意良不忍。挪近，拥身入怀。

       风针露冷，生冻馁醒，东方显白，身却在丛草中。踉跄而返。及寺，老僧屹于殿外，翘首以盼。殿外杏树，业已枯黄，被巨风断大枝于地，创口大痂，旁有新枝出也。僧见生，喜上眉梢，急迎于前，问何所至，如亲待儿。生道梗慨，未敢道个中款曲。只未知僧是否听清耳。生趋殿上，清香一炉，答谢佛祖蔽佑之恩。借机窥视神龛之内，左右果摆有两偶，思忖一焚男偶，以验女言。

       时晚，老僧跌坐而逝。生哀惋叹息，又言见僧如见其祖。盛殓入缸，斋醮尽势，名讳于纸笔，封位于殿隅，日加祭祀。间暇，焚偶于殿侧，若有所明。某日晚间。女来甚急，似有怨怼。催其救赎。晚则生变，终将不谐。生惊醒。急趋大殿，神龛起火，几燃怠尽，缘由烛尽燃案，案连神龛。幸有香客未去，共灭之耳。觅雕所在，已然成炭。生跪于地，放声号啕。突然狂笑几声，兀的站起,翻然摔臂,疯疯颠颠,冲出庙门。日歌舞市集，饥啖残羹。众俱嫌之。生家知悉，强缚旋家。以铁链锁于柴房，初甚为抗拒，众莫得近。如是者有日，忽报门外有沙弥访,曰尊师之命，救生疾。出携布囊及笺置桌上,托事辞返。开视，则神龛炭灰。生家谨尊僧命。以灰侑酒,足碗灌之，致委蹶地上，夜半始苏。阖家欢喜，喜宴四邻.其父导士平敬酒,殊胜于常,父母喜不自禁,感天谢地,预祭老僧,光大庙宇.适逢“长毛”祸起，逃遁不及，满村尽戮，生以计始得脱，又以功授军帅。攻伐安庆，路遇一女及婢。颇类两女，形态毕肖。罗搜捕之，冥然不得。祸平，匿匡山间。现丛草中有碑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