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

文 / 陈红华

杨期勇先生美术作品

人世间,有些暗影,隐秘而不可言说。或者,一些段落,不值得大书特书,我只挑些和缓的章节来引,迷乱,遮掩,挣扎,宽厚,温情,睿智,一念之间,辗转腾挪,去留无痕。个中滋味,须以时日,细嚼之。

01

想了结了自己。

小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头在眩,胃在叫,嘴里、心里苦不堪言。“阿咪”好似听出了动静,两只前掌搭在笼格上,起劲地叫开了。窗外的石榴花绯红俏亮,预示着外面是青天白日。

“少活了这一日。”小麦使劲甩了甩头,他意识到,他的生命里这一段将是白板。人生恍惚如此,还是头一回。

这个时候,小麦什么也不想干。他觉得活着就好,再过几个小时,或者几十个小时,他就真活过来了,又回到活的模样,好的模样,女人喜欢的模样。

世界有恙,全是因了这么多的欲望与释放,这么多的得失与不同,毫无节制与自觉。

这么想的小麦情绪还算稳定。总得让身体先有了气力才行,他起身去厨房,蒸了两个鸡蛋、五个小笼包子。他又打开了一瓶椰子汁,猛灌了几口。

他还得再躺会儿,他居然没有气力去理会一直在叫的“阿咪”。他不开电视,不看手机,他不理会时间和一切,他只管睡。他也在耐心地等,他相信自愈力,他会很快好的。

他拖了一下被子,被子轻薄,很暖。他想象着女人给他洗脸、洗手时的怨气,以及出门前嫌弃的眼神,他睡过去了。

在梦里,小麦几次想了结自己。他确信他走在熟悉的江边,起风了,江面波光荡漾,一度让他着迷。他恨不得跳将下去,痛快地沉下去。但他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日子正火热,味道刚刚好的样子。

他脱了鞋,入了水。水沁凉沁凉的,舒服。他开始痛恨自己,心里十分后悔。水渐渐满上了他的胸,他的脖子,他努力地挣扎着,胸口很闷,透不过气来。最后却发现,自己的脚居然能踩到地面。

他出了一身冷汗。

看起来,“了结自己”这个命题,怎么的,也梦不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小麦居然是清醒的,咕咕叫的肚子,让他想到了蒸蛋和包子,他赶紧起来。最后一点水,还在“呲呲”地响。他掀开盖子,趁热,把预设的全吃了。他又喝了口椰子汁,人好像有点缓过来了。

他把“阿咪”抱出来,让她自己玩去。她可不肯,一个劲地绕着脚,走哪里跟哪里。他就哄她一会儿。他打开了电视,只要有响动,“阿咪”就乖了很多。这是疫情期间,他摸出来的规律。

然而,小麦的内心是恐慌的。他觉得,除了自己还活着,周遭的一切都是假象。

02

午后,出太阳了,小麦决定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他想感觉到自己活过来的样子。

刚刚他翻阅了亚当·斯密的《无处安放的同情》“对自己的得失,身边人的命运,不妨多介入。介入越多,越能培养出人性的热情。”

读之心情趋于平静,小麦感到了某种安全和存在。身体也随之开始复苏,他知道,四月末的天气出奇得好,要在平日里,令人怦然心动的风筝,也该在广场上热闹了。

沿着江边走,人轻松了不少。步子紧起来,额头上微汗慢慢出来了。小麦有些兴奋,一看周边没人,他小跑了几步,觉得还行,又小跑了一会儿。他喘着气,奔跑起来了,他携着风,前面的水塔就是目标,他觉得浑身都是劲,好似一键重启了的样子。他熟悉这里,不知道多少个周末的清晨,与女人在这里逗留、奔跑。

他想用奔跑洗刷一切,让自己一键重启,满血复活。

终于累了,小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想他的女人。这会儿,她会在干嘛呢?

03

晚自习的女儿回家,和小麦打了招呼,顾自做作业去了。

小麦很安静,那一套“中国先贤哲学”,搞得他有些狼狈,也十分沮丧。“2500前的高明智慧,一生至少要读一次”,“民国九位大师解读”,全文言版的。底子薄的人,这下现形了。小麦居然有了“读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味道,心思也乱了,且束之高阁,待日后啃读。

寂寞的夜里,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还醒着。房间里一个人,客厅里一个人。

两个人,像是角力,又像是对峙,谁也没有发话,女人甚至眼神也懒得理人。小麦试了几次,冷处理,最终没有开口。但他还是用微信给女人转账“1314”,算是表了态。也许,女人在红包面前,心会软一些,有个台阶下吧。

后来,他发现,房间里的灯熄了,女人没有了动静,她睡下了。

他回房间拿了毛巾,见女人蜷缩在一角,一动也不动。他去洗洗,一声不响地睡到女人身边,也一动不动。

他想,也许,明天就好了。

04

小麦去学校接回女儿,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手臂上有几块明显的乌青。他突然明白,自己可能在全迷糊里做了什么。悔恨与心疼交织,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看看。”女人的脸好似消瘦了些,可能又是彻夜未眠。

也许,女人的脑瓜,比男人想的要多,可能还毫无章法,一地鸡毛,自我纠结。

“求我。”女人站着小麦面前,试探着说,她大概自己都不确信,这个男人,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她低估了小麦。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当着女儿的面,直直地跪了下去,一脸的沮丧,像一把三不搭的牌,等着粘张。

女人没料到小麦这一出,心里仍不解气,乌黑的手臂拎起来还疼呢。

“跪10分钟。”

小麦就跪着,他还真不想起来。没轻没重的推手,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绪,因酒醺而鲁莽的灵魂,连同断篇的记忆,终于有了出口,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跪着。

膝盖疼了,他坚持着。脑海里试想着可能的情境:午夜时分,酒上了头,他想上床去睡。女人拉他去洗,他不肯,用力推开,手劲很大很重,女人细皮嫩肉。当然,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小麦也已经不记得了。

现在,与其说他跪女人,不如说他跪自己。他跪得心安理得,跪得特别平静。

尊严和尊重都是自己给的,其实与别人没有多大关系。自己能扛着,撑着,还算个敢当的男人。

“起来了,”女人拉了小麦一把,“清醒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女人去厨间生了一碗桂圆红枣鸡蛋羹,“吃下去又是一条好汉。”

小麦接过碗,乖乖地吃了起来。他觉得,心里终于安了。日子翻篇,又回来了。

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一念之间,有些东西,可能失去,也可能完全改变。唯有真爱,不计较,放得下,让人有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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