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
平常他可没起这么晚过,昨天夜里爷爷叠克子,赶明儿要烧的不少,他非要跟着叠。好不容易叠完,已经是十一点,小六子又说饿了。奶奶起灶给他熬了碗咸汤,小六吃完之后缓了半小时才睡觉。
这一折腾都到了夜里十二点多了,七八岁的孩子哪睡过这么晚。
小六子是被鞭炮声炸醒的——今天是年三十儿,早饭做好,开饭前照例放了鞭炮。
吃完早饭开始贴对子,奶奶早早用面熬了一锅糨子。父亲在堂屋里裁对子,哪个门贴什么,门边门心都配好了铺在地上。
小六子闲不住,拿着配好的对子一趟趟出入。大门口、东西厢房、厨房、南屋、粮仓…小六的父亲端着糨子从大门开始贴,小六站在旁边递对子、蘸糨子、递刷子,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请的奉鸡人老李到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给来人递烟点火,请进里屋坐。老李在村里有个养鸡场,不止给小六子一家奉鸡,村里每户人家都要请他,一到过年就忙的不亦乐乎。
父亲和老李在里屋喝水闲聊,厨房忙着烧水、磨刀,准备杀鸡奉鸡的家伙。水必须现烧现用,一刻不得耽搁。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进鸡圈抓那只最肥最壮的大公鸡。
鸡圈南边是一片空地,只有一条黄狗和它的窝。贴着墙还有一大片未化的雪。
老李从父亲手里接过公鸡,一手拿刀,一手抓住两只翅膀的同时捏住鸡头。大公鸡的脖子就暴露在外。老李拿刀在鸡脖子上比划了几下。
杀好的鸡要拔毛,大盆里倒满刚烧开的水把鸡放进去,提住两只鸡爪,左右换手烫。老李不愧是行家里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鸡毛拔个精光。
剪刀下肚,内脏清除干净。在鸡脖子靠上部开两个口子,两只翅膀掰折塞进去,从鸡喙掏出形成“一”字形。
鸡腿鸡爪向后翻折,在鸡身子两侧各开口子塞进去,最后用白线将鸡爪和鸡头绑住,用于定型。
老李忙活完,洗手抽烟。小六子父亲要留他吃饭,老李忙不迭摆手,说还有好几家要去呢。
送走老李,小院里又忙了起来,各有各的活干。闲如小六子,也忙着这屋那屋跑着,端个盆倒碗水。
农村人家的午饭吃的晚,一般是两点左右吃,三点多吃午饭也常见。忙活到这会儿已经两点半,父亲已经准备好了炮仗挂在石榴树上。小六子错过了早上,中午的炮一定要他来放。父亲点着一支烟递给小六子,小六子不喜欢用烟点炮仗,跑去堂屋,在供桌上大捆烧的香里劈出一根点着,拿着它放炮。
吃过午饭,就等天黑了。
天色放暗,各家各户陆续上陵。小六子父亲也在准备上陵要用的东西。酒壶、酒盅、草纸叠的克子、烧的香、鞭炮……
“六啊……六子……上陵去了!”父亲喊小六子。
一路上遇到村里上陵的人,或早去回来,或同去碰到。大多人家的祖坟是在自家田地里,也有些在村头。
到陵上,先烧纸。酒壶倒三盅酒浇在火上,边浇嘴里边念叨“回家过年喽”。放鞭炮。挽礼磕头。小六子父亲在前领头,六子在侧后方跟着照模照样跟着。拿出准备好的三支香,趁着烧的纸还没灭,点着香。
天色渐暗,这三支香的火光引着小六子和父亲,也引着小六子的老爷爷、太爷爷……一同踏上回家过年的路。
回程的路上,不管是哪家,人有多少,负责拿香的都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到家门口,事先准备的玉米秸秆立在大门口一侧,进门后要把它放倒,意味着祖先归家,一切小鬼小怪不得前进一步,把它们挡在门外。供桌上摆好了祖先灵位,瓜果贡品。香炉在最前,从陵上带回的香插进香炉,请祖先回家过年的人——小六子和父亲,挽礼磕三个头。
请祖先回家过年,俗称“上陵”的过程就告一段落了。
年夜饭是重头戏。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等爷爷象征性地夹起第一口菜,年夜饭就开始了。今天忙活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看电视里的春晚不是传统习俗,却也成了习惯。或许没人认真去看,却是年三十儿晚上不错的背景音。
随着几位主持人的倒计时,外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齐齐升空。小六子父亲搬出早就买好的烟花。上屋顶。
小六子喊爷爷奶奶出来看烟花。父亲在屋顶上,小六子也在,姐姐也在,爷爷奶奶站在院里,母亲在屋里包明天要吃的饺子,也停下手出来。
一家人仰着头,看烟花徐徐升空,在夜幕中炸开,又散落。
年三十儿的夜,烟花是背景,鞭炮声是背景音,乱糟糟,没有一点旋律感,却没人嫌弃它。
小六子闹着要守夜,折腾到一点多没了精神,倒在爷爷奶奶床上呼呼大睡,母亲把他抱回房间。
大年初一。
吃过早饭,村里各家人开始拜年。以同一姓氏的男人们为一伍,女人们另为一伍,各家走访说吉祥话,小孩子抓把供果糖块。早年间每到一家还要在供桌前前磕头,如今已经淡去。村里写毛笔字的老爷爷还会给来拜年的孩子包红包,十块八块的,钱不多,重要的是心意。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
俗话说,“没出十五都在年里”。话赶话正月十五就到了。
这天是过年的最后一天,年过完了,要把祖先送回去。同样的流程,再上一次陵。
吃汤圆吃饺子都不能打起小六子的兴致。他最爱的是傍晚的“煽灯”。
所谓煽灯不过是小红蜡烛点着放在门两侧。巧的是每年煽灯时都会刮起风,虽是不大,也能威胁到微弱的烛光。小六子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蜡烛不会灭,又是找石块挡住,又是用纸板封住,与风斗争,其乐无穷。
多年以后,小六子漂泊在外,年再也没有年味。每每回想起来故乡,他满脑子都是奉鸡的老李,上陵的父亲,一起看烟花的家人和那个与风斗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