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但对他脸上的皱纹依然印象深刻。额上如缕缕卧波,横亘在凹陷的眉眼上方,尽管眼色有些发灰,却神气不减。也许是颧骨高的缘故,卧波顺下来,在高凸处绕半个圈儿,再竖挂着巧妙地躲过下巴,于是脸被拉得有些长。嘴的四周收拢条条细纹,仿佛要吸走所有褶皱。唯有绷紧的鼻子光洁而坚挺。那是一张很有魅力的脸,皱纹静静地躺在上面,释放着慈祥的张力。
今年初,父亲也去了天国。我和妹妹有意接母亲一起生活,但均被她倔强地拒绝。于是,她开始自己编排目标,重新整理老屋,收拾出几间可供租用的屋子,打算在盛夏来临之前,出租给武汉来的避暑客。
是呀,利川是著名的凉城,每到夏季,大量操着“汉腔”的游人蜂拥而至,一屋难求。空着也是空着,何不借给租客,既能实践社会责任,又可丰富收入来源——母亲定是在自食其力地充实——看似在充实腰包,实则恐怕是填充隐现松弛迹象的心境,害怕心境的边缘生出褶皱。否则,她又怎会拒绝与儿女同住呢?
盼星星盼月亮,前些天终于盼来第一位租客——准确说是一家两口。她兴奋地打视频给我,讲述她怎样接纳他们。
他们并非外来的游客,而是乡下进城的打工者。男的是木工,女的则跟着做些打杂的活,两人都在附近小区做装修。他们年过六十,人看起来非常老实。刚到的时候,站在路边问卖河沙的老板,附近是否有便宜房子可租,于是就被介绍给母亲。母亲是实在人,只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就同意夫妇俩住下。
我问母亲有没有签协议,有没有留下身份证复印件,有没有收取押金什么的。她回答,一个月仅一百五十元租费,而且暂时只收了首月的钱,外加三十元水电费。本就少得可怜,就这点钱也是谈好后才去现找的,所以没收押金。至于协议,周围人家出租房屋都没有签订的习惯。我顿时有点慌神,担心那对夫妇要是坏人怎么办,于是对她进行了一番说教。
我向母亲解释,其实租费越低,就越该尽可能多收些押金,那样才有保障,否则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连人都找不到。说来说去,她还是同情心泛滥,坚持认为那对夫妇人实在,不会有事。我又怀疑她是做成第一单生意,兴奋过头,倔强地不以为然,不禁越说越严肃。
也不知道母亲听没听进去,看着她在视频里愣愣地看着镜头,不再说一句话,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然发现她的脸像极了外公。
虽然母亲的皱纹不如外公那般深,也不似那般褶皱得厉害,但高高的颧骨和被拉长的脸非常相似。她额上丝丝浅波横呈,转着集中到眼角,然后在颧骨边绕半个圈儿,再逐渐淡化在略显白皙的脸颊。嘴的四周也收拢条条细纹,只不过更加柔和。她要比印象中的外公年轻,更何况还多了女性的柔美,可在她不说话的静止一刻,我还是隐隐看到外公当年的轮廓。
失神片刻,我才发现母亲和外公竟会如此相像。我曾经以为她一直和送我读书时的照片上一样,是那个年轻、充满活力、抑或略显青涩的母亲。我一直这样认为。殊不知,时过境迁,她已经变老了,老得就连皱纹都和她的父亲越来越像。
这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思绪飘得远远的。
山那边的那边就是我家。母亲依然年轻,每天在厨房里为我们烧菜做饭,然后呼唤我们将饭菜端上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品尝。吃完饭,她又张罗着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大凡小事,没一样落下。我们总佩服她思路清晰,任劳任怨。心也自然无比依赖,即使离家多年,也改不掉那条件反射般的依赖。只要觉得心累,家就是舒心的港湾,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只需一句呼唤,就总能得到最好的慰藉。所以,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是年轻而美丽的。
然而,这次视频却完全改变了我的观念。我不禁又想到母亲如何拒绝与儿女同住。我还可笑地担心她的心境生出些许褶皱——现在看来,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她脸上的皱纹一定已经刻到心上,只是我们太久没走进她的心里,进而连她脸上的皱纹也视而不见了。
我偷偷地猜测,当母亲开始复刻外公的皱纹,她就一定经历过内心的万般挣扎,然后慢慢归于平静,显于豁达,所以当我们再讨论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我一般激进就完全没有必要。唯有如此,她才那么不以为然;唯有如此,她才那么愣愣地看着镜头倾听,自己却一言不发。
视频结束,考虑到母亲可能已经睡觉,我决定次日打电话给她,同意她按自己的规则处理。而我只需和妹妹默默地关注着。
二〇一八年六月二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