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思婚礼前的那天晚上，一宿没睡，跟她妈吵了一夜。

窗外眼看东方既白，妈妈还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一边述说一边抹眼泪，孟思心里有无尽的悲凉，十年前离家千里去上大学的前夜，也是这样和妈妈吵了一夜。

自己和妈妈，难道是前世的仇人，注定要纠缠一生吗？正在给闺女喂奶的孟思，想起这些往事，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怀里的孩子不懂妈妈的悲伤，闭着眼睛满足地咂巴着嘴。

闺女还没满月，妈妈跟孟思大吵一架后，哭着回老家了。

孟思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和妈妈不欢而散了，好像自己从不能和妈妈好好相处个十天半月，见不到想，见了面过不了几天又吵。她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可是刚抹干立刻又湿漉漉的，孟思搂着闺女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窗外是天高云淡的秋天，她却像个最悲伤最不和谐的音符。

孟思的老家在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虽说是穷乡僻壤，却山青水秀风景如画，生于斯长于斯，孟思的童年倒别有一番城市孩子想象不到的乐趣。春天，漫山遍野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小小的孟思扎着俩羊角辫欢欢喜喜地在田野里挖竹笋；夏天，风吹稻花香满胸膛，孟思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在田里抓鱼；秋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五彩斑斓，孟思在山里摘各种好吃的野果子吃；冬天，群山环绕下的山村萧瑟肃穆，孟思吃着妈妈做的香喷喷的腊肉饭，听着奶奶讲鬼怪故事，吓得瞪大了眼睛却不知怎么慢慢睡着了……

孟思回想起童年，其实也不全是悲催的，至少晦暗的底色上还有一些明媚的色彩，也许就是这样的明媚才支撑着她，让她一路走来，虽时时忧郁，却从不曾失了前行的勇气。

2

孟思爱妈妈，天下没有不爱父母的孩子。可是，她对妈妈，却始终放不下心里的怨怼。从小到大，孟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妈妈的爱，为了妈妈能认真地温柔地看看她抱抱她，问问她的心事。可是，那样的怀抱她始终没得到。

孟思上大学前不叫孟思，她叫孟招弟，是家里的三妞，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这个名字起得好，反正她还真给爸妈招了个宝贝儿子来。本来上面有大姐二姐，爸妈就很少正眼看孟思这个老三，这下来了个弟弟，孟思就更别指望了。

据妈妈说，孟思从小就很乖很懂事，把八个月大的她放在床上，她自己能不哭不闹玩半天。长大后的孟思自己想妈妈说的话，心里恨恨地嘀咕，是发现再怎么哭闹也没用，才那么乖的吧？

孟思从小成绩就很好，回回考试拿第一，因为她发现拿了第一妈妈就很高兴，逢人跟人夸耀女儿聪明。孟思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非逼她去上坟。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封建迷信？孟思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乖乖拿着纸钱去了，直到坐火车头天晚上，俩人又爆发了一场更激烈的争吵，孟思被妈妈甩了一巴掌，声称要打死这个不肖女。

孟思的记忆中，妈妈这样的打骂可不是一遭两遭了。说不清楚什么事儿触动了妈妈的暴脾气，孟思就得吃一顿这样的拳打脚踢。最严重的一次是正在擀面条的妈妈顺手拿了擀面杖照孟思头上敲了过去，血汨汨地流出来，孟思却仿佛不知道疼，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妈妈，好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妈妈看着女儿顺着脸流下来的血，突然回过神来，拽着孟思赶紧往村儿里的赤脚医生家跑。

当然，妈妈也不总是这样的，妈妈温柔起来的时候跟全天下爱孩子的妈妈没有两样。孟思八岁那年，妈妈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她走二十里山路到县城去看病，看到孟思不错眼珠地盯着街上摊贩卖的绿豆糕，默默从口袋里掏出钱给她买了一块儿。孟思至今记得那块儿绿豆糕的味道，凉凉的甜甜的，直甜到心里去。

3

沉静如水的孟思在外人的眼里是温柔体贴贤惠善良的姑娘，最符合中国男人择偶标准的那种女人。她老公王海波大一刚入学就被她的外表给迷惑住了，还以为她会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呢，卯足了劲把她追到手。可只有最了解她的闺蜜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狂野叛逆的小野兽，只是这个野兽总是被她妈给打败，被她自己给捆住，被她老公给驯服，一次次输给现实，输给生活。

大学毕业，孟思带王海波回湖南老家，妈妈一看王海波的长相就不满意，不满意不是因为王海波长得太丑，而是嫌他长得太帅，妈妈说靠不住。一听孟思要背井离乡跟他去杭州，更是一万个不高兴，她想让闺女回老家县城当法官，既能照顾着自己和老伴儿，也能让自己在街坊邻居面前有面子。

这个回合，王海波赢了。

孟思跟妈妈闹翻了，和王海波在去杭州的火车上哭了一路，她怕真应了妈妈的预言，也内疚自己又伤了妈妈的心，人生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难以割舍的选择？

杭州法官孟思每天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开庭阅卷宗写判决书，她实在厌倦至极，可是写好的辞职报告却被王海波给撕了，“你以为律师那么好干的呀？女人家，有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不就行了？多花点儿心思在这个家！”然后，王海波拨通了丈母娘的电话，殷勤问候一番后，让丈母娘隔着千山万水对着听筒狠狠地把老婆给骂了一顿。

这个回合，王海波又赢了。

孟思死了辞职的心，可是她心里那个狂野的小野兽却在咆哮，“我要活出自己，我不要刚脱离妈妈的控制，又被老公给控制！”

其实，孟思考到离家千里的大学，又嫁到离家千里的杭州，都是为了离妈妈远些再远些，她这只囚鸟一直在为妈妈活着，也一直都想飞出妈妈的视线。

只是，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妈妈的乖乖女，妈妈让她考政法大学，她就考政法大学，哪怕自己感性的脑袋根本不是学法律的料；妈妈让她当法官穿制服求安稳求体面，她就给法院投简历去面试，哪怕心中一直有一个文学梦。

她不是不痛苦，可是看到妈妈心满意足以她为傲的神情，她又觉得自己的牺牲好像是值得的，只是每回牺牲完就得跟妈妈歇斯底里地吵一架，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怼发泄出来一样。

辞职事件失败后，孟思跟王海波冷战了半个月。王海波倒也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却把孟思气了个半死，“没良心的！他妈的，姑奶奶我就不信了！”孟思背着王海波利用业余时间不声不响和朋友合伙开了个美容院，想做大后再辞职。

不幸的是，美容院还没做大，孟思就被朋友背叛了，亏得一塌糊涂。

这下，王海波抓住了把柄，每天必得对孟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一番，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就是有一份体面的公职，温柔体贴地守着老公孩子，安静踏实地过着日子。他原以为沉静内敛的孟思就是这样的女人，可是一起过日子以后，才发现孟思的内心跟她的外表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才知道乖乖女孟思竟然这么叛逆这么任性。

4

妈妈从湖南老家来伺候月子，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条定律到孟思家却不灵了。这个丈母娘嫌女婿固执，这个女婿嫌丈母娘暴躁，固执的女婿和暴躁的丈母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那简直就是战争片的节奏。

暴躁的丈母娘和固执的女婿大干了一场，在女儿这里哭诉了一夜后，撒腿回湖南了，临走撂下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有他没我，娘和男人，你选一个吧！”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孟思肯定选男人嘛！只是，选了男人却始终放不下娘，娘在孟思心里打了个死结，孟思再用劲也解不开。

孟思只要看见王海波，脑子里就浮现出妈妈那哀怨的泪水涟涟的脸，她心里有一种摆脱不了的罪恶感，感觉自己背叛了母亲。孟思下意识从心底拒绝快乐，好像母亲凌厉苛刻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自己。

她是妈妈的囚鸟，牢笼是自己的心魔。吵完架，王海波上班去了，孟思看着怀里熟睡的闺女，又一次想到离婚。

自从妈妈走后，她已经和王海波吵过无数回了，吵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幸福在哪里？曾经的爱呢？

囚鸟飞不出牢笼，她的翅膀已经不会飞了。孟思无数次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婚姻，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费了好大力气，却一直在重复昨天，突不破命运的轮回。

因为没人带孩子，孟思停薪留职在家歇了两年，才又上班。那不堪回首的奶妈生活简直要把她逼疯了，跟老公越来越冷漠，中间好像隔了堵墙。幼小的女儿也不能理解妈妈的心，与社会脱节的生活使孟思感到仿佛生活在一座孤岛，她常常茫然失措。

终于把闺女送进了托儿所，孟思重又回到了法官的岗位上。

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无拘无束怒放的春花，若有所思，是该有所改变了，鸟儿是有翅膀的，总有一些鸟儿你关不住。

创建于 2016-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