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用一生的呢喃说爱你

今年的清明节倒是比往年清净,没了人群扎堆的吵闹,也少了各处烧纸钱的烟雾缭绕,可对我们家来说,今年的清明除了这两个地方不同,还有些独特——少了一个人前去祭拜,多了一个要祭拜的人。

  就在前天,每天唠唠叨叨迈着小碎步哼小曲儿的奶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张纸般贴在那张她躺了70年的木质老床上,凌晨2点收到通知的我像是赶最后一辆末班车一般,抓起一件外套就跑了出去,空荡荡的大马路上,我像是在追着什么,穿过几条并不算长的街,就为了看冷冰冰且满是药水儿味的房间里,一动不动的,插着各种透明管子的,我的奶奶,在我的记忆里,我跟奶奶顶了十几年的嘴了,看着她满身插满管子的样子,真想告诉她这样一点也不好看,可我只是哭,我不敢说话,因为怕没人回应。

  我的奶奶叫周紫,葬在她旁边的,笑得特别开心的帅哥叫谢影,是她的老伴。而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是关于他们俩的。

                                  (一)

  1930年江南某镇,这两个新生儿随着众多同龄人一起来到这片红土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他俩一起在小院儿里抓着泥巴玩过家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时候他俩拧在一起玩顶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时候他俩蹲在湖边比憋气;应是天仙狂醉,乱把浮云揉碎的时候他俩滚在山上打雪仗。儿童总是这么无忧无虑的,好像身旁明明那么多人,而他们的世界却不声不响。他们以为大人们一天比一天更紧缩的眉头,只是因为1937年的冬至日没有吃到桐花姨家售卖的梅花糕。孩子们追逐着打闹擦破了皮总是常有的事儿,他们其实是不怕摔疼的,可是挨到大人眼皮子底下总要哭闹几番,以视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就在他们8、9岁的年纪里,好像突然有好多大人常常受伤,常常哭泣,常常失踪,他们慢慢地也不爱哭鼻子了,不爱在梧桐树下玩儿了,不爱蹚过一条河去捡石子了,他们开始害怕那些说鸟语还爱抓人的“侵略者”们,他们总是认为就是这些“鸟人”才害的他们失去了曾经熟悉的街头巷尾。他们也慢慢长大了。

  大概是1943年左右吧,周紫发现她被谢影丢了。

  那是一个黄昏,天边浮着几缕云丝,周围镀上一圈金边,天空的底布上晕染着由浅入深的橙紫间色,屋外一阵欢腾,老老少少都忙着上外边迎接红军部队。周紫直到近八十岁仍还记得那天,一大队穿的破破烂烂相同衣服的人浩浩荡荡走来,他们或扛着枪或绑着手榴弹,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缺了只胳膊,大多数人黝黑的皮肤在汗水的浸润下闪着光,还有一些人身上的布料被血痂凝固在了肌肤上,他们长的并不算周紫一直以来认为的好看,但她依旧执拗的认为那些憨憨的笑着的人们在那个黄昏,身上都闪着光,那些人们里也包括谢影。

  王姨知道儿子要走,她看见小影跟着部队走着,扛着把枪,穿着绣有他名字的棉外套——那是个双面绣——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会不会回来。她看着部队走远了,茫然的杵在路边发了会儿呆,甩甩手准备做饭了,今天也许可以少做一个菜。

  周紫不知道谢影走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她有些埋怨他,却也盼望着他走,只是没办法跟着他一块儿走,在他俩分开后的几年里,周紫还是时常想起那个男孩,她总坐在街口的一个土坡上朝着天尽头张望,可是除了年复一年在远山上漂浮的几朵云,她什么也找不到。

                                  (二)

  红日初生,其道大光,千里江山,红旗飘扬,新中国成立了!周紫也参加了开国典礼,她想见证谢影当初参与打下的荣誉,她看见之前只能在报纸与广播里了解的毛主席,她看见毛主席远眺着一片红海,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欢呼的人们,也看见牺牲了的英魂们。

  1950年,朝鲜战争。

  这一次,周紫选择了上前线,照顾伤员。她忘不了谢影离开的背影,忘不了这么多年国土上的血泪纵横,忘不了她崩塌的童年与深沉的怀念,她决不允许她这样的童年还要在后辈们身上再发生一次,所以誓死捍卫,所以不惜一切。

  她真的不怕死了,不止她一个,大家都不怕死,但怕输。枪林弹雨中死伤无数,血肉模糊里野哭千家。有人说人死了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周紫在很多年后总喜欢回忆往事看着漫天繁星不说话,等星星说话。

  周紫又碰见了谢影。那是一次激战,又是无数的伤员被抬着进进出出,其实周紫根本看不清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员们,甚至很多人连五官都模糊不清——可她看见了那个双面绣。她不由得有一些出神,但还是定住了心,包扎好伤口后继续忙着照顾别处。

  谢影在那一次战争中早已被打的昏迷,他看不清远处动态,但就是不肯放下枪,也不肯停下步伐,哪怕死在这片离家千里的土地上,哪怕深埋在敌人与战友的尸体堆里,哪怕再也见不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人们。他还眷顾着,就是因为眷顾着,所以才笃信向生而死。在他又一次感觉马上撑不住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她。

  一个月后。“谢影!你是嫌自己命不够大是不是!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当时让你赶紧撤离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跑回去挨那一枪?!”排长怒气冲天道,“如果真的就因为那一枪你死了,你自己觉得值不值?你让我怎么跟你家里的亲人们交代?”“哎呀…排长啊,你就别生气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咱命大着呢,死不了!等打了胜仗,我还等着吃咱妈做的大包子呢!”“我告诉你嘞你小子别打岔!不是诶,我真就是纳了闷了,我当时一直叫你走,本来眼瞅着就该跑远了,你咋还往回跑呢?”

  月明星稀,夜莺低语,谢影呆在帐外的一颗大树下,卧听着篝火的火星呢喃。“嘿!还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当时认错了呢,怎么样?你伤口现在还行吧!”谢影一回头,一张他曾熟悉无比,如今望着竟有些陌生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真的很近,近的他都能看清周紫脸上闪着微光的绒毛了,近的他都能发现她有些红肿的鼻头与眼眶。“我现在好着呢,都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了,皮糙肉厚着呢,死不了!都这么久没见了,没想到长成大姑娘了啊!”那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聊了家里的近况,聊了战场的九死一生,聊了未来的祖国与家——如果还有未来的话。他们还相信着未来。

                                  (三)

  周紫和谢影50多岁了。战争结束后就回老家种田,老老实实当农民了,他们俩没什么想法,就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经历了战场的腥风血雨,三年自然灾害的九死一生,人民公社和大跃进给了他们希望又带来失望,现在他们只想相信他们的手,他们的手抓住的稻谷,他们的脚丈量的土地,他们的头顶着的苍穹,他们的眼遥望的山河。他们感谢新中国给予的一切,也渴望尽力抓住他们拥有的一切。

  育有一儿,日子过得拮据也简单。“老头,把你那破布袄给我,怎么又多了俩洞啊!”屋外月光透过枝叶在低空处擦破一道光口,河水不时地闪出几点微光侧身与鹅卵石潺潺低语着。屋内的昏黄灯光跳动在几缕发丝间,灯芯儿显出发红,那人手中的动作也一直持续到午夜,穿针引线间夹杂着翻身与咳嗽的响动。

  一间老宅子,泥土筑的墙在过往春秋中几经动荡,如今却依旧惊人的屹立不倒,只是秋冬季节常有寒风抓住机会从边沿处的缝隙里灌进来,这着实给周紫添了不少痛苦——她有一定程度的风湿病。年纪越大,腿脚越不灵便,不过她从未说出来过,她总觉得这种小病小痛,扛一扛就过去了,更何况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腿疼症状减轻了不少呢。

  足蒸暑土气,田间地头里,汗流浃背处。谢影20多岁的时候也没想到,等30年后他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的英雄,现在也日日躬背向土地公公讨饭吃,噢,忘了说了,土地公公给的是未加工的饭,他家里那位给的才是加工过的饭。“老头子,来吃饭了!等把今天的量耕完了,早点回家听见没!”“嗨呀!哪儿那么快呀,得赶紧趁着天气好,多干点儿活呢,你就别跟这儿瞎操心了!”“行行行!都赖我瞎操心,算了,反正待会儿我也下田除除草,免得你又不知道时间回家。”

                                  (四)

  他们的孩子长大了,叫谢潇,也就是我爸,他可还算有出息,在城里买了房,也放心不下年迈的父母,于是跟我妈一起寻思着把他俩接到家里来,方便照看。本来依着他们的性子绝对是不同意的,让庄稼人离了土地,那就好比用塑胶公路填平了水田。好巧不巧,正赶上我出生了。

  终其一生,还是躲不过对儿孙辈的牵挂。

  人们一生追求生活的意义,等到临了才发现生活根本没有意义。他们说要热爱生活,可最终只能热爱生活里的几个片刻,大多数人就为了这几个片刻四处奔走,惶惶不可终日。生活里的鸡零狗碎与琐事缠身往往在当下被人们视为满地的废墟,可当他们被包装成回忆的样子,却又显得像是天上的星星。

  我们总是在废墟里寻找着星星。

  总之,他俩还是搬进了现在的家,连带着所有的旧家具和旧物品,搬进了新房。谢影总在想,从他年轻的时候捐躯献国,征战沙场,放不下的是山河破碎,华夏子孙,到他中年的时候国泰民安,躬身田地,放不下的是一日三餐,几口之家,再到他现如今民富国强,放不下的是血脉相连,儿孙满堂。也不知是在追着什么,还是在躲着什么,年纪虽大,却永远也避免不了新的愿望,他期待着愿望的实现,也害怕着愿望的实现。

  周紫看着身边的老伴,目光柔了柔,小老头啊,你会害怕死亡吗?你会怀念惊心动魄的从前吗?你会祭奠老去的乡村吗?很多问题,这么一大把岁数了,还是没法回答,只是,很幸运, 还好是你吧。

                                  (五)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根本不像他跟我说的老英雄,他明明只是个会佝偻着背,慢吞吞的给花浇水的老园丁,奶奶也不像她说的那样蕙质兰心,还会绣双面绣,她也分明只是个拄着拐杖冲着我喊再多吃一点的小老太太。而且爷爷奶奶一点都不懂得浪漫,爷爷送给奶奶的花,竟然只是从路边采来的小雏菊,奶奶居然还怪爷爷浪费钱给她买头绳儿。作为新时代新青年,大多情况下不懂他们的生活方式,不懂奶奶为什么老是揪着爷爷一点问题就唠叨半天,不懂爷爷为什么为了找一张老照片而翻箱倒柜,不懂为什么饭后他们总爱去楼下花园一遍遍的逛。

  2018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活动也停留在了轮椅和床上,爷爷下葬的那天,我们全家去墓地准备后事,奶奶因为出不去,就留在了家里,安葬好后,我们疲惫的回到家,打开门,是原本躺在床上的奶奶现在正坐着轮椅,呆在门口,没有人知道她在门口守了多久。

  爷爷去世后的两年里奶奶神志也变得不太清醒了,她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清晰,我们很难再去理解她的意思,我有时候也怀疑,她到底还知不知道爷爷的去世呢?总之那两年,她没有再唠叨过,没有再嫌弃过,如果说年轻时的她向生而死,那么这个时候的她,就仿佛是向死而生。她忘了很多事,忘了亲戚朋友的名字,忘了什么时候吃饭和睡觉,也忘了换一根新的头绳。但她依旧也记得很多事,记得见到我要和蔼的笑,记得傍晚的日落很好看,也记得给花瓶里的好几株小雏菊浇浇水。

                                  (六)

  我们爱着日落,也许是因为它代表着结束,而无论旅途好坏,我们总习惯了不舍。终于,周紫又和谢影呆在一起了,他们一同结束了人世间的几十载,也许有不舍吧,也许有了新的故事。别忘了,黄昏与黎明的景色总是十分相像。

  他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深深的相互爱着。那些爱也许藏在双面绣的一针一线里,也许藏在炮火轰鸣时不顾一切的回头里,也许藏在老宅墙上被修补后消失的裂缝里,也许藏在三餐饭蔬的体贴里。

  时光涤荡着青春,也洗刷着浪漫,浪漫有时候会隐形,我们忙碌的忘记了观察,那些一遍遍的唠叨,一件件的旧物,一圈圈的散步,都被我们丢在了琐碎的日常里。

  你看,斑驳月光下有一对影子在紧紧相拥呢,风吹叶动,细微的粒粒粉尘也在轻声呢喃着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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