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虽然现在物质甚丰,精神渠道也杂,但也会忆及儿童时代的光景,那时的境况,大抵可以用现在流行的“屌”字来一以概之。

        那时,最享受的事儿是看露天电影,不像现在软软地坐在影厅里,人却不多,可以把身体安放得舒适安逸,觉得电影不太精彩了,就干脆打个盹,消磨消磨时光。

  那时,只要听说村里要放电影,心情便沐浴在从早到晚的兴奋中,直如过年一般,神采如打了鸡血。小孩的劲头比大人尤甚,乐得满村奔走,一见人就来一嗓子,老三孃,二老爹,听说了吗?寨子里要放电影!殊不知人家也知道了,却装出一副乍闻消息的样子,脸上也露出笑意,也不枉浪费了告知者的内心欣喜。

        但是,也先别太高兴,这还当不得真,骗人取乐的不乏其人,有的郑重其事说村里要放电影,最终空欢喜一场的时候也有过。

        所以就先盼着吧,只有电影机搬运到村里才算得数!

        一旦放电影的消息属实了,全村便立时炸开了锅。家家孩童首当其冲,太阳刚刚出了山头,就纷纷抬着凳子往村打谷场上涌。为了争得场子中央的好位置,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像两只斗鸡。

        待得落实好了位置,孩童们就死死守好自家凳子,以防稍不留神被其他人挪了窝。其时家家都是一串孩子,干不了什么大人的活计,把位子倒是一流,轮换着回家吃饭,总得一人稳着江山,汗水被太阳逼了出来也在所不惜。就连读书放学的也把作业带来凳子上做。再说了,把得好位置不显得咱有本事吗?可以引来别人羡艳的目光,眼神忽闪着得色,接受大人们的夸奖。

        白天的时光在焦灼的等待中过得很慢,眼睛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移动,我们唯一只盼着电影放映员快点到来,此时,只觉得天黑是多好的事。

        好不容易太阳掉窝了,终于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远远传来,一群脑袋立时像迎接大人物一般,迎了上去。印象中,附近几个村的电影放映员是老红大叔和他的搭档二瓜大哥,在我们心中,他们很了不起,穿着没扣纽子的白的确良衬衣,再有一件贴身的红背心,很拉风。他们一放好自行车,就忙开了,老红大叔拉着电线,在那两根木柱上扯紧电影布;二瓜大哥安好喇叭,在桌子上摆弄电影机……

        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都如潮水般涌向打谷场,有的还赤着脚,脚跟还沾着泥巴呢;刚从地里来的,撂下肩上的挑子,等看完电影回家喂猪食也不迟。他们纷纷叫唤着自家孩儿,认领自家凳子,坐下了,就和邻座唠唠嗑,男的抽一帮水烟筒,女的吃着煮红薯。极浓的人情味浸润了整个打谷场,电影放映前的这种享受分外惬意。

        邻村的也来了,赶集一般,场子里人头攒动,认亲戚,找个坐处,“嗡嗡”的一片,场面蔚为壮观。找不到凳子的,就爬到矮墙上蹲坐下来,或是到银幕后看“反电影”。

        夜幕降临,老红大叔们开始调光了。趁调光和回片子的时间,喇叭高放的歌曲响彻全村,用唱片播放。那时的歌曲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太阳岛上》、《牡丹之歌》等等,一遍又一遍地高放。歌词旋律早被大伙记住了,有的人也模仿着唱,唱得和喇叭里的一样,引来一片“啧啧”之声。

        此时也是小孩们的天下,迎着电影机投射的光,乐不可支地做个“皮影戏”,个矮的就坐在大人的肩头上表现,银幕上出现一个个晃动的小脑袋,一只只手做着小狗嬉戏的样子,晃一下,消失了。

        终于,电影开始了,黑白片居多,一般先放农业纪录片,人群马上安静下来,惊奇地看着秧苗为何一眨眼的功夫就长高了一大截,又突然就在收割谷子了?也太仙了吧!观众里有人说这是“快镜头”,众人皆赞许。

        纪录片一完,正片就开始了,大多是精彩的战斗片,好人坏人一眼立判。引人入胜的电影,大伙百看不厌,还记得《智取华山》曾在村里先后放映过好几次呢!那个时代,大伙特别容易动感情,放映《白毛女》的那天,喜儿的遭遇让有的观众哭得稀里哗啦,杨白老的屈死让他们叹着气,伙伴二毛愤愤然,拿起手中没吃完的红薯朝银幕上的黄世仁砸去,刚好砸在黄世仁的脸上,不掉下来,像颗大黑痣!二毛的举动居然没有引来咒骂,有人干脆说,砸得好,打死这个坏种!就连放映员老红大叔也煽情地说,放心,黄世仁快完蛋了,大春哥会来救喜儿的,大伙等下就能看见了……

  电影放映完时(一般两场),大伙依恋地看着银幕上的“演员表”离开打场,打谷场里再次人声鼎沸起来,纷纷边回家边打听着下一次将在哪个村放映,准备再去做看客,即使重复看同一部电影也是乐意。

        电影放映的事还有后续呢,村队长一般是要留下放电影的吃了宵夜再回去休息,这是各村约定俗成的规矩,宵夜一般是煮面条。这就给了放映员好印象,以后村里再放电影,他们一叫即到。放映员吃面条也会让我们儿童回敬几句顺口溜:电影对眼了,就来一句“电影要好看,才能吃油饭”;如果是不对胃口的,比如银幕上敲敲打打的古装戏曲,就下个“电影不好瞧,臭屁酸菜煮面条”的结论。

        这样也好,放映员可以把好看的电影从甲村放映到乙村,乐此不疲,他们很有人气,是公众人物哩,他们走村串寨,是快乐信使。只要村子不是太远,我们也必紧紧跟上,就为做一件唯一的事:当看客!从不厌倦。周围村子几乎都遍布了我们的足迹,由此也渐渐认识了好多外村人。

        电影里的正面人物就是我们的偶像,我们会下意识地模仿,包括拿腔拿调的语言、自然表露的神态,难以忘却的举止。

        读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屁孩去离村三里外的山后村看《地道战》。在公路上突见两个和我们一般大的男童追逐一个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得后面二人仿似说着电影台词,边说边哼哼着电影里的曲儿,气氛有点紧张,“二梅!别跑了,你娘叫你回去!”那位在尽情奔跑着的“二梅”愤愤地喘着气:“就不回去,谁叫她逼我嫁人?”……哪晓得,电影上的演绎镜头切换成了真实事件。那位“二梅”跑到我们跟前的时候,一下子滑进脚下的水田中,水较深!“二梅”的腿肚子立刻湿了,这可是电影里没有的“镜头”。我们不假思索,立时把“二梅”拖拽到田埂上。这几秒钟的“自编自导自演”,让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只是“二梅”拖着湿透的双脚,嘤嘤地哭着。当后面的“追赶者”喘着气赶上来的时候,表情有点异样,对我们说着“谢谢”,我们也灵机一动,套用电影台词:“谢啥哟,同志,我们都是一家人哪!”这个很自然的蒙太奇和电影台词配合得妙到毫巅,连抹着眼泪的“二梅”竟也“噗嗤”被逗笑了。于是我们都认识了,他们是读五年级的,我们早就是校友了,只是以前不太认得。

        那一晚的电影非常好看,尽管我们已经看过!我们终于没有坐在土墙上看电影,而是得以享受“二梅”家的凳子。这个待遇,让我们有当了一回“贵宾”的感觉。

  那时,精神生活贫乏,村里人基本上没啥娱乐的,没露天电影看,就聚在村里聊聊天,吹吹牛,打发掉时光。

        电视也还没有见过呢。看看书?拉倒吧,字还不认识多少呢!看看小人书还差不多,小人书也不多呢!再不济就听听瘪嘴夏奶奶不知讲了多少遍的“老污嗷娶媳妇”的故事吧,不过早腻烦了。只有露天电影是我们的最爱,它承载着我们的期盼,感染着我们的情绪,让我们的思绪飘飞。

        那是一个岂可或忘的纯真年代。

  而今,电影电视早不是什么稀罕物,大伙再不会为看一场露天电影而忙乎了。好几年前,偶尔谁家讨亲嫁女,还会邀请渐已老去的老红大叔和二瓜大哥来村里放场电影,但也很少了。他们倒是愿意,毕竟这么多年了,电影机都捂热了——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据说老红大叔在家里携领孙子孙女,二瓜大哥和儿子跑车搞货运呢!

        现在时兴的是农村电影放映队,基本是数码放映,不再像以前的用胶片,但其实往日的看电影规模断然找不到了。电影院里多年的鼎沸也荡然无存,大抵已成脑袋挨脑袋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了吧?又到年尾,例行的贺岁片又要登场,狠赚票房。尽管如此,也岂能与那时的露天电影热情相比?那时的电影情结是急迫的、热切的、纯粹的。

        心里却莫名有些惆怅,看一场小时候的露天电影倒好呢,惜那种野趣再也不回来。

201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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