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一次见他时我刚过了十六岁生日。
那是个早上,教室的灯关了没多久,他推门进来,旁若无人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那时候我正在整理桌子,突然被老师骂他的声音吓到了。
“懒散惯了!”老师说。
他笑嘻嘻地,一如我见过的所有“坏学生”般,假装承认错误:去买早点了。班里突然无比安静,窗帘磨过窗台沙沙作响。
在那个早上之前,我都不知道班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不是他存在感太弱。我一个星期前才转到那个学校,而那时他因为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正在休学。
那天晚上放学,我和他走到同一小区才知道彼此是邻居。他就在我隔壁楼。从搬来到现在,我们可能很多次擦肩而过,但就是没记住对方的脸。
“明天一起去学校吧。”我主动说。
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趁此机会我看清了他的脸。留着刘海的蓬蓬头,长脸不戴眼镜,眼眶比一般的亚洲人更深一些。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样的脸,如果主人愿意,可以捕获一大票异性的芳心。
后来上下学之间,我们慢慢熟了起来。
他家原本开公司,还算有钱,但在他初中时公司因为资金运作问题倒闭了。如此看来算是家道中落。当然原本家底就厚,公司倒不倒闭对他生活质量大概没什么影响。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应该不缺簇拥者。按照惯例,长得好不管对同性还是异性都会更有吸引力。即便只是面子朋友,他也应该有一大群。但他没有。甚至班里没几个人愿意和他说话,我猜这应该不是他性格问题导致的。
“朋友原来是有的,”他说,“后来突然都没了。”
“就像股票一样?”我问。
他点点头,露出痞痞的笑容。
但我还是不太懂。
我猜他休学那段时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但我没问,他也没提。那时我心想:这个人一点也不合常理。通常像他一样“混”的人,不可能那么沉默寡言。不管说的话幼不幼稚,总归会说一大堆话,必要的时候甚至说个不停。
当然了,我不讨厌他。我猜换作别人,我一定会尽量远离,不打交道。那时的我假装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把它归结为一种朦胧的“特别”,无视负面印象。我唯一讨厌的一个点,是他身上总有烟味。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抽烟。
寒假一天晚上,他发短信让我出来散散步。小区附近有片公园,里面都是树。他领我过去,我才发现那公园没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穿过栅栏一处人为破坏的缺口进去,进去后他先是问我是不是傻。
“你是不是傻啊!”
我没说话,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2
“我觉得我不傻。”
我说。
“不傻的人现在应该在家睡觉。”
说完他一把搂住了我。
我没挣扎,感觉很怪异。老实说,我心里几乎没有波澜,感觉上就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虽说如此,我身上却酥酥麻麻,用不上力。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思维短路,难免任其摆布,但我反常地想了一大堆事。我感到有一种趋势,宛如溪流汇入河水。如果我什么也不做,我就会同样地并入其中,流向哪个地方。
这时已经九点多了。我瞥见树丛漏下来的灯光,打在薄薄一层雪上。那是对面居民楼的灯光,黄澄澄的,仿佛我在某个春节的烟火声间隙里,没有任何预兆地发呆时看到的景象。想到这点,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时我开始流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他松开我,头扭到一旁,无声地叹气。
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我经常想起那些事,然后控制不住,突然流泪。
“我原来有个女朋友,后来分了。”他在我安静之后说。
“什么时候?”
“不久前。”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听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他问我。
我说我想知道他怎么了。不只是今天晚上。这个晚上太过荒诞,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只是随波逐流,做我不讨厌做的事。但平时也错着位,那道裂纹在我眼中清晰无比。
“我猜你家里不怎么和睦。”他说。
他猜对了,不过我说我家很正常。他不信,扭过头对着我,目光咄咄逼人。但我看出了这之中矫揉造作的成分。那就像某种催熟剂,表明了使用者的不成熟。于是我意识到,他和我一样,还只是个孩子。
此外,我还闻到一股酒味。
“算了。”他说,“以后离我远点。”
“为什么?”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他说,“都一个样,没意思。”
“可能我不一样。”
“都一样的,没区别。这种事做多了,我也乏味了。”
我问他休学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说发生了性关系,被学校知道了。
“和前女友。”他说,“很多次很多次。
“那天中午,我们就像着了魔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抱的越紧,我越不安,然后就想抱得再紧一点,直到她喘不上气。但我其实没那么大的需求,也不知道那份不安从何而来。后来我明白了,我只是想证明我有那种能力,而当我证明完毕,我就对那事索尔无味了。现在明白我是什么人了吧?”
“什么人?”我反问。
“善于利用自己的优点来满足自己的伪君子。”
他语气不变。
一般人们不会暴露他们最大的缺点,所以我明白这话是避重就轻。
“当然了,我还是,觉得缺了什么。”
他说。
我沉默半晌。
半响后他说不想跟我做朋友了,因为那样很虚伪。我说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
这话真狠,一点也不像是你会说的。他说。我说你根本也不了解我的性子,这就证明了我们就不是朋友,证明你就是自作多情。
“可你就这么跑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散步而已,和谁都行。”
他笑了几声,说我这人真有意思。
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人,我无趣得很。我同样沉默,沉默和有趣是对立的。他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句抱歉。我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歉意是针对他“没有将气氛推向自然”还是“打扰了我这个都没把他当成朋友的人”。
“好乱啊!”他一甩头背过身去,“我这是在干什么?”
“随波逐流。”
“什么?”
“顺着趋势,就这么流下来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也顺着流到了相同的地方。然而我知道,当水面平静下来,我们就会待在原地,哪也去不了。”
“这是你准备好的话?”他有点惊讶。
“刚刚意识到的。”
“那么,你是觉得顺流而下不那么正当?”
“乘客没说话,水手就认定他是想顺着水流漂下去,这就是藐视自己的职责,自然不正当。”
我说。
这话像是义正言辞,但我明白它只是借口。作为船上的人,不说清自己到底要去哪也是一种过错。
他没有纠结这话的漏洞,而是顺着我的比喻,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船会开的平稳一些,这样对谁都好。
他叹口气,往后撤了半步。这使我闻不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我明白了。”他说,“再也不这样了。”
“那就好。”我说。虽然这么说,但我并不觉得这有多好。有时做了正确的决定,心情却往往会变差。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这世上很少有人清楚自己究竟想到达什么地方,看到什么风景。而且就算有些人声称自己知道,他们却也经常改变目标,变更标准。所以我有时也希望把决定权交在别人手上,下游也好上游也好,抛开前方是否会有悬崖瀑布的担忧,于是激流勇进,如各种“青春宣言”所说——
“把握当下,放飞自我”。
“回去吧,太冷了小心感冒。”临走前他笑着说,“你出来穿这么少,看得我都冷。”
3
那之后他变得特别正常,就像身边任何同龄人。我们俨然从小长大的异性朋友,在相处的空闲时间谈着寡气的生活琐事。
我对此什么也没说,行动上也像是配合默契的演员搭档。这期间他朋友多了起来,我朋友也多了起来。轨道以那一晚为界限被接通,通向可见的光明。它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我很难辨别它究竟是真正的希望,还是自我蒙蔽的假象。
高考结束,我考上一本,他二本,没在同一个城市,对此他不发一言。放假后一群人出去吃饭,我和他也在里面。大家饭桌上感叹不久就要天南海北各自分别,他说但我们每个假期还会回到这里再次相聚,朋友永远不散。听这话的大部分人都哭了,但我没哭,他也没哭。那时他偷偷看我一眼,我假装忽视了那道目光。饭后他约我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到了当年那个黑漆漆的公园。不过这时的公园里已经满是路灯,饭后遛弯的大爷大妈悠闲地听着落地音箱放出的广场舞曲。
“我明白你当年的意思。”他对我说,“但那时水流太急,来不及思考。现在平静下来,却不用思考了。”
我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我,“这一点也不像个正常的故事。”
“没有所谓的正常的故事。”我说。
听罢他扭过身,假装看大妈们跳舞。我看着他抖动的肩膀,想递张纸,但包里只摸到空的纸巾袋。我大概明白他为何落泪,因为我几乎感同身受。
他向我指着地面一处光亮,那是从别人家漏出的灯光。我默然。在这个夜晚,我知道,他知道,有很重要的东西即将消失。它或许在别人眼中是绝对美好的记忆,值得慢慢回味,但我们不这么认为。然而当我们意识到它真的不在了,我们却也悲伤得不知所措。
“回去吧。”他说。
我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在这一秒里,我们双目相对,双唇紧闭;而当我们视线错开,那什么已然失去色彩,再也没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