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案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政变,光绪帝被囚中南海瀛台,慈禧太后下诏抓捕康梁同党,变法失败。

九月初一,上海

轰隆隆~

月黑,风高,雷怒,雨急。

幽深的三元街上灯火昏黄,地面石板高低不平,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发动声,明灭不定的车灯带着极速穿破暴雨的阻拦,溅起泥泞水花。

这是一辆最新的法国牌洋车,雨刮器不断躁动,车里副座上,一名青年男子不断催促着司机再快些,后座上黑色礼帽压低的两个黑衣长袍人不见面目。

“坚持住,过了这条街就快到法租界了,到了那儿他们不敢动手的!”似是察觉到车内气氛凝重,副座上男子温声说道,握紧着拳头,颤抖的尾音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忽然,前方亮起刺目白光,是车灯!

吱~轰!

司机眼中瞬间眩晕,下意识的就踩下刹车。

“别停,冲过去!”副座男子惊恐大喊道。

话音刚落,却见车身丝毫未动。副座男子抬头一看,司机直挺挺的立在座位上,一颗大好头颅不见踪影,鲜血咕噜,好似喷泉一般溅了他一脸。一把抹开脸上尚还温热的血浆,男子抬起头就要大喊。

‘快跑~’

一道黑光于闪电中隐现,副座男子嘴唇张开,头颅登时飞起,带着一个圆形车顶盖迎着暴雨而起,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张开的大口好似在质问苍天。

头颅翻转,被一根无形丝线拉扯,飞落在右边草房屋顶,一个黑衣长袍人赫然矗立,身旁寒光隐隐,圆刃如月,猩红血液嘀嗒落下。

轰隆隆~

惊雷炸响,雨滴啪嗒砸落。汽车上出现一段真空地带,四周水花飘远,一把黑色大伞缓缓落下,将落未落之时,‘嘭’的一声,熟铁铸就的车盖登时被一股大力冲破,车身猛地一颤,车盖脱离车身迎上黑色大伞,那伞竟兀自急速翻转,伞骨一收,化作一柄利剑刺向车盖。

噗!

伞尖刺破车盖,黑夜中陡然飞身而起一名黑影,如电闪烁,轰然落下。

嘭!

瞬息之间,车内闪出两道人影,紧接着车盖砸中车身,洋车顿时报废。雨夜中,一道道黑衣人影陆续从四周走出,将这二人包围起来。

屋顶上那黑衣人鹄子翻身落在人群前端,黑色礼帽压低遮住面容,雨帘后嘴唇张合,传出一道极低却又十分清晰的声音。

“郑襄义呢?”

那二人却互视一眼,异口同声轻笑道:“你说呢?”

“找死!”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顿时化作残影冲向二人,漆黑雨夜中传出‘嗡嗡’之声,漫天亮光如电蛇舞动,扑向二人。

二人兀自嗮笑,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一举一动如同一人,时而为一,时而为二。

轰隆隆~咣擦擦~

翌日,天光大放,三元街已经被上海衙门的人围了起来,四周看热闹的民众议论纷纷。

“头儿,你怎么看?这无头尸……”捕快柯十三看向老大,上海县衙门捕头唐震。

唐震扶着腰刀,在汽车旁看过去看过来,又敲敲打打,一副经年老手的模样。柯十三见唐震如此仔细,还以为他发现什么了,忙问道:“头儿,你发现什么了?”

“啊?发现?”唐震好似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咳嗽两声,正色道:“当然是有发现的,你看这洋车,这铁盒子,你试试用刀能砍得动?况且,在我大清地界,能用得起这种洋车的人,有多少?非富即贵啊!”

柯十三默默点头,如今大清孱弱,各国相欺,前年才是甲午战败,今又闻八月政变,皇上被老佛爷罚在中南海思过。正值多事之秋,却又遇上这个当口,着实棘手。

“行了,别想了,都是上面的事,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我粗,这事儿啊,我看咱们大老爷也兜不住。”唐震缓缓道。

唐震四下扫视一眼,朗声道:“收拾证物,送回衙门,收工!”

“是!”众捕快齐声道。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远远的立着一道人影,一身灰色长袍,面容消瘦,头戴礼帽。他愣愣的看着那破碎的洋车,喉中似是喑哑难咽,片刻之后才赶紧压低帽檐匆匆远去。

夜半惊婚, 天潼路813弄,徐园。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繁华徐园,夜夜笙歌。戏台上,昆曲名伶小秋凤正吚吚哑哑的唱着《长生殿》,台下文人骚客如痴如醉。院中只闻鼓板点点恰到好处,曲笛三弦幽远伴音,小秋凤的声音本就软糯,唱这婉转如绸的中州韵,却是再合适不过。

院门口,一道人影越过门卫,径直来到台下第一排中间的座位旁,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微眯着眼,手指敲击桌面,摇头晃脑似是跟着这曲调应和起来。却是当今老佛爷跟前红人李莲英李公公手下心腹爱将王承宗。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王承宗口中低喃,台上小秋凤恰是唱和着这段《二出——定情》

“大人。”那人躬身道。

“韶华入……嗯?何事?”王承宗面有不悦。

“头儿抓到两个人,问出点儿事情,想请您过去过去一趟。”

“嗯?让薄清自己看着办不就好了,这点事都办不爽利,养你们何用?”王承宗尖声道。

“头儿说,此事不敢擅专,还请大人裁决。”

“废物!”王承宗虽是骂着,脸上却无不悦,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转身起来,猩红的辫穗抓在手中,在那人的引路下走出徐园,口中还呢喃着长生殿的调子。

“大爷慢走。”

在徐园门卫的送客声中,王承宗坐上顶四人轿子。旁边虽有一排黄包车,但又怎会如此自降身份?

“起轿。”

应和声响,轿子嘎吱嘎吱的晃着。天潼路在租界,平滑的水泥地走起路来毫不费劲,静谧夜色中借着路旁商铺的媒灯,轿子摇摇晃晃的出了租界。

一出租界便是天与地的分别,道路崎岖难走不说,靠着租界讨生活的力气汉,也在借着酒精的力量发泄着多余的精力。此起彼伏的叫骂,又是赌酒,又是锅碗瓢盆一起打将起来,喧闹入耳,聒噪难言。不多时,轿子拐进一条很深的弄堂,两旁灯笼如火,内里却是十分安静,只闻一阵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里却是八元街十三弄,上海有名的大烟一条街。

“停轿。”那人低声道,轿子在一处房门前轻轻放下,轿帘拉起,王承宗不见喜怒的走了出来。

门前灯笼昏黄,房门缓缓打开,将二人迎了进去。中年男子像是走进自己家门一般,兀自走向后院,推开门,却见内里十八般刑具样样俱全,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十字架上的男子被荆棘铁鞭抽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王承宗站定瞥了一眼,淡淡问道:“死了?”

左边身着黑衣的精悍汉子上前躬身回道:“回大人话,是晕死了。”

“嗯,东西去哪儿了?”

“回大人话,据他所言,郑襄义应该还在上海,似在为了等梁启超等人来沪。”

“哼,梁启超?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可惜了他老师溜的快,若非他是在日本,非要将这祸国殃民,逆乱朝纲之人千刀万剐。可老佛爷仁慈,只诛首恶,咱这做奴才的万不能忘了本分,得为主分忧啊。薄清,记住了,宁杀错,不放过。凡是与郑襄义沾了边儿的,碰了那东西的人,都得死!”

“喳!”薄清打了个千儿,欲言又止道:“禀王公,密线上报这郑襄义似是与外国人纠缠不清,还请王公裁决。”

“外国人?哼,一丘之貉罢了。李公说了,衣带诏断不能落入他手,若真夺了那东西去了,主子那儿未免有些麻烦。可恨谭嗣同这些贱骨头……”王承宗嘀咕着,知道薄清等着自己拿主意。沉吟片刻之后,便道:“不影响国之大局者,皆可杀之!”

“奴才领命。”薄清应下,转身送走王承宗后,才又回到院中,徘徊不定,心中百转千结。

“头儿,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旁黑衣汉子见薄清似有所得,便壮着胆子上前问道。

薄清想了想,下定决心的狠一跺脚,狠厉道:“没听见王公说的吗?宁杀错,不放过!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就只好打草惊蛇。传令下去,顺藤摸瓜,杀下去!”

“得令!”

九月初五,黑风堂。

业已子时,黑风堂里却是灯火通明,严阵以待。黑风堂混迹上海码头,为英国人做事,在码头上亦是数一数二的势力,传闻其中好手上百,甚至还有英国人的长枪。常人眼中的大老虎,今晚却是风声鹤唳的模样。

“老大,你说他们今晚上真会来?”黑风堂二当家问道。

“你说呢?那老二死了,秃鹫死了,都变成了刑天。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大当家久经江湖,嗅觉敏锐。

“哎,早知道就不接那单生意了。”二当家后悔不跌道。

“嗬,老二啊,别怂。既然接了单子,别怪仇家找上门来。秃鹫既然死了,就说明那老二还有些骨气。难道我堂堂黑风堂,连一个中人都比不了吗?那些书生是在救国啊,可还记得他们视死如归的样子,犟的可爱啊。况且,想来我黑风堂闹事,也得掂掂斤两!”大当家鼓气道,眼睛不觉往两旁扫视。

二当家狠狠的咽下口水,瞥了眼藏在黑暗中的长枪队,心下涌起底气:任你武功盖世,还不是一枪打死。

咻~嘭!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烟花燃放,黑风堂里杯弓蛇影,众人均是吓了一跳,环目四顾却无异样,心头紧绷的弦霎时缓下,纷纷暗骂是哪家的不懂事,大半夜的出来吓人。

眼见队伍人心晃动,大当家的眼眸微眯,向前一步,朗声道:“朋友既然已经来了,何必鬼鬼祟祟,如此作为,可当不得好汉!”

喝!

半空中突兀响起一声轻喝,薄清自屋顶上翻身而下,立于院中,直视大当家。环目四顾,不屑一笑,轻声道:“大当家就是如此待客?”

大当家笑了笑,狞笑道:“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猎刀。”

“哈哈哈……”薄清仰天大笑,竟是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半晌之后,薄清这才止住笑意,拿出一张画卷,不以为意道:“认识这个人吗?”

大当家瞳孔紧缩,果然善者不来。顿了顿,大当家硬声道:“不认识,若是朋友要找此人,我黑风堂路子广,可代为效劳。”

薄清将画卷收于怀中,眼睛四下逡巡,不满的低声道:“果然死鸭子嘴硬……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大当家浑身寒毛炸立,下意识抽身而退,却见眼前一轮圆月高照,心头疑惑间,恍然瞥见一道血柱冲天而起,无头尸体依然直立,那不是……

“放枪!”

二当家惊吼着,大当家拋飞的头颅还在半空,滚烫的血浆溅射到脸上,双腿霎时就想奔逃却如陷泥泞难以自拔,惊恐间眼前寒光一闪,脖颈如泼冷水,整个人顿时萎靡下来,惊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

二当家心头正暗骂着那长枪队的猴子怎没有开枪打死他,却见从那阴影处走出一列黑衣人,浑身更是如坠冰窟,猴子的下场不用多想。转过身就顺溜的跪了下去,哭嚎道:“大侠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大侠饶命,饶命啊~”

“八十老母?”薄清嗤笑道,“你家老母不是在你十八的时候就死了吗?三岁的孩子?要不要让人去把你尚文堂里的儿子请过来,认认亲?”

二当家几乎瘫软下去,身子一耸抱紧薄清的大腿,哭喊着:“我说,我说。我知道他,两天前曾有人用一根黄金要我们护送一条船过海口,我看见了他,我看见他就在里面!你们杀死的秃鹫是码头管事,他知道,他也知道的。”

“两天前?”薄清嘴角一翘,“你们黑风堂是地头蛇,我想在上海地界上,找一个人对你们来说很容易吧?”

“不用找,不用找。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二当家惊喜道。

“哦?在哪儿?”薄清抓起二当家的已经,脸对脸,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在天马路,在天马路!”二当家浑身筛糠的颤抖着,“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们的。”

“想黑吃黑吧?”薄清念头一转便猜出了黑风堂的意图,没有外国人的保护就敢露财,怕是不知道上海的饿狼很多吧。

二当家讪讪不语,此时只希望他能放过自己,见这人转身离去,心头惊喜若狂,就要拔腿而走,身后弧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霎时飞起。

“收拾干净,天马路!”

薄清冷声道,身后刀光血影,黑风堂的人如草芥般成批倒下,火烛倒下,霎时成片燃起。

当夜,名震上海码头的黑风堂一夜成灰。

翌日,上海衙门的捕快姗姗来迟。一夜水龙灭火,连着八家住宅被烧,黑灰的木炭随处可见,带着人肉烧焦了的腥味令人作呕。

空地上,摆着从废墟中拉出的几具焦尸。

“头儿,又是无头尸。”柯十三深吸一口气,百般无奈。

“是啊,加上之前死的那平安,苟六儿,这应该是第四具无头尸了。”唐震挑了挑眉,面色凝重。

“头儿,依你看,这案子该怎么破?”柯十三拄了拄唐震。

“怎么破?”唐震呵笑一声,“昨儿晚上你姐夫没给你说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案呐,立在那儿就行了,破不了!”

“为什么?难道,难道就让凶手逍遥法外吗?”柯十三有些激愤道,“如今强敌环视,若再不能内安百姓,国之将亡啊!”

“亡?”唐震不以为忤的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你以为大老爷不想破案?可破不了,没法破啊!上海重阜,牵一发而动全身呐!你再看看这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奴仆的印度人,高帽的英国人,还有金发的法国人,蓝眼睛的俄国人。你再看看我们所谓的百姓,面黄肌瘦,褴褛不堪,均畏这外国人如虎狼,如之奴仆。国之不国,与亡了有何区别?”

“你!”柯十三怎能接受这种说法,激辩道:“自古便有圣人教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怏怏大国,此时堪弱不过一时痛痒。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救我中国,前有林大人虎门销烟,后有张部堂,李部堂开洋务先河,中体西用至中之理,何愁我大清不兴?”

唐震撇撇嘴,不可置否,有些话他不好说。柯家诗书传家,到了上一辈才衰落下来,虽久在江南繁华之地,却依旧不改家教那一套仁义礼智信。说好听点是文人雅士,难听些就是书呆子,酸腐秀才。每逢国家危亡,这些被称为文人风骨的家伙便会鸡血上脑一般的冲出来,与他们理论,着实对牛弹琴。唐震家传八代都在上海县讨生活,对这里的变化着实有另一番了解,洋人的坚船利炮,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今这情况,大清能撑的下去吗?

在唐震心里,是早已打了一个叉的。

“收拾证物,回衙!”

“是!”

天马路,上海码头八大路之一,北通闸北,西接公共租界,南下便是海口。附近多是茶楼仓库,再远一些就是码头苦力的聚集之处,房屋陈旧,多是篷屋。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均在此讨生活,狭窄的街道上拥挤不堪。

薄清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置,一壶绍兴白酒,自斟自饮。偶尔抬起头瞥了眼斜对面的来福客栈,不经意间瞥见客栈门外挑担的货郎,百无聊赖的乞丐,来回走了很多遍的行人,他们的眼睛都若有所无的扫过客栈。

“蠢货。”薄清不禁暗骂一声,这些蠢货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监视吗?薄清眼角一条,低下的眼角余光,瞥见客栈二楼上的一对窗户缓缓打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扫过一眼,那人好似突然警觉了一般,赶紧关上了窗户。

虽不见其正面,但由此可见,薄清对于客栈中有郑襄义的信心不禁大了几分。端起酒杯手指微动,客栈外闲逛的人里顿时分出两三个,箭步蹿进客栈。

薄清很有耐心的等待着,忽然那几人出来了,朝着这边略微点了点头,薄清心里便有数了。但那三人里随即分出一人快步走了过来,在薄清身边耳语道:“头儿,里面有英国公使的儿子乔治,您看这……”

该死的!薄清心头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英国公使的儿子,自己真要不小心把他伤着了,恐怕明天自己的头颅就该拿去赔罪了。郑襄义借的这趟浑水,确实有些棘手。

薄清本也聪敏之人,念头一转便想好了对策,低声道:“既然如此,认准了,来一个杀一个!”

“是!”

抿了半杯白酒,薄清就见自己的手下泰半装扮成了乞丐,围在客栈门外等着下手。不多时,客栈里走出两三人,薄清眼眸半眯,就见装扮成乞丐的手下一拥而上,霎时将那三人围成一个大圈,再片刻,人群一哄而散,徒留那几人暴躁的吐着晦气。

如此几次都未寻到真身,突然在客栈中埋伏的手下急匆匆的在门前挥手,门外众人顿时一拥而上。

薄清此时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前门如此大张旗鼓,他们定是走了后门。后门虽有人手,但若郑襄义身旁也有好手,怕也架不住狼多。

刚一迈步出门的薄清霎时顿住,心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调虎离山!

顿时警觉的薄清当即打出手势,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前门,其余人等均去后门追捕。示意身边人皆去助拳,薄清一人坐到离客栈前门更近的茶摊上,兀自斟起茶水来。

薄清也摸不准郑襄义到底是真从后门逃遁了,还是调虎离山之计,心底隐隐的担忧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右眼角一直躁动,搅得他心神不宁。

忽然,薄清眼底出现一道人影,西装革履,一副洋务精英模样,目光不住四下扫视,等待着他走出客栈门外之后,暗中示意,顿时便有两个乞丐跟了上去。

“大爷,赏点儿钱吧~”

“大爷,赏点儿钱吧~”

叮当~

一枚英国便士落入乞丐的破碗中,男子嘴角挑起绅士的微笑,略一欠身转身就走。身后两名乞丐了愣了一下,赶忙跟上。

“别动,噤声,再动就死!”乞丐甲狠声道,手中匕首刺中男子腰眼。挟持着往小巷走去,男子脸上却是毫无惧色,三人缓缓走进小巷。

薄清看在眼里,神情却有些疑惑,难道不是他们的人?忽然脑中闪过那人一闪而逝的面孔,神情微动,箭步奔向巷口。刚到巷口,薄清便听到两声惨叫,匕首铿锵落地。翻身一跃,落在那人身前。

“果然是你!”薄清眼角抽搐,一眼认出此人竟是自己追捕多年的直隶大盗钻天鼠郝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薄清冷笑道:“没在北直隶抓到你,这次你该跑不掉了。”

“哈哈,跑?”郝命轻笑道,“这次我就没打算跑,带着你跑遍了直隶三省,老子也累了,就同你在此做个了断吧。”

“没想到,你竟甘愿为逆党卖命。”

“哈哈哈,逆党?薄清啊薄清,你一心想要认祖归宗的爱新觉罗,就要亡了,难道,你还看不清吗?”郝命摇头轻笑。

“闭嘴,找死!”薄清怒发冲冠,好似被人揭开遮羞布一般。腰间银光如月,霎时脱手而出,此物圆如玉盘,中间一道阴阳线分割开来,中间阴阳鱼凸起绞片,逆势旋转。

郝命斜身踏壁,闪躲而去。再扭身想要拖住薄清片刻,却见那玉盘轰然炸碎,锋刃如雨,郝命躲避不及,惨叫一声落下地来。

一丈外的薄清冷笑不语,手中无形丝线一拽一扯,玉盘上的机关联动,霎时将郝命大卸八块。

薄清看着一地碎尸,冷笑道:“当年若不是主子嫌直隶太富,会留你到今日?”

薄清手执血轮跨步而出,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就无需再等。薄清昂首阔步的走到客栈门前,身后一群手下汇聚而来,黑压压的十几人围住客栈。

薄清朗声大喊道:“郑襄义,亏你还自诩救国。竟让无辜之人为你丧命,你良心何安?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他人,有仇报仇,是汉子你就出来!”

周围原本惊奇的人群顿时便起了兴趣,围在外侧,就等着看戏。

话音刚落,客栈里冲出一大群受惊的旅客,薄清冷眼不惊,冷冷道:“一个不留!”

身后黑衣手下顿时迈步而出,三两作团,手起刀落,血浆乱溅,惨叫连连,不多时客栈门前血流成河,人头滚滚,一群旅客不消片刻魂归地府。身上带血的黑衣人井然有序的退后,默默矗立在薄清身后。

周围看戏的人群顿时惊呼后退,怎是这样一群杀神!登时一条街上行人稀少,如秋风扫落叶,一片萧瑟。

“杀~”

客栈中响起一片喊杀声,薄清等人严阵以待,就见一群红衣大汉挥舞着大刀,哇呀呀的朝着薄清砍杀而来。

血轮飞舞,霎时削去为首几人的头颅,鲜血四溅,他们却视若无睹,好似打了鸡血般冲了上来。

无需多言,薄清身后黑衣人同样挥刀而去。忽然巷道两端,喊杀震天,竟是越来越多的红衣大汉朝着这边拥了过来,好似薄清等人是捅了马蜂窝。

薄清顿时怒气冲天,他自然知道这些红衣大汉是什么人,洪门!传言左宗棠左部堂西征伊犁之时,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洪门之徒。有了这层关系,在上海率先崛起的最大帮派,就是洪门。

洪门也敢来插这一脚?找死!

咻~嘭!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令箭,薄清挥刀砍倒一人,侧目而视,竟是洪门的必杀之令!

“发信号,杀光他们!”薄清暴怒道。

紧接着,属于薄清等人的信号箭冲天而起,洪门仗着人多,但薄清等人均是训练有素的武士。乱战之中,倒下最多的是洪门的人,流血漂橹,人头滚滚。

黑衣武士越杀越少,但洪门红衣浪潮亦是缓了许多。觑得空当,薄清翻身上了客栈二楼,站在飞檐之上大吼道:“朝廷办案,尔等是想要谋反吗?”

谋反吗~

反吗~

吗~

余音袅袅,长街顿时一静。洪门之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谋反?底层小民想想也就罢了,谁敢真的如此?大清皇威深入人心,谁敢做这出头鸟?

薄清站的高看的远,从客栈后门追捕出去的人手已经和最尾端的洪门弟子交上了手。四下扫视,却见后门一处暗藏人流,心下狠厉,飞身而去。

薄清一走,洪门弟子又砍杀了上来。但怎奈何黑衣武士前后夹击,当内里的十几名黑衣人被杀光之后,却又遭遇了回来的黑衣人,一番惨烈的屠杀,就此开始。

“站住!你跑不了了!”

薄清自房檐飞跃而下,挡在一行人之前。却见一排长枪对准自己,中间那人抬起头,一头的金色丝发,天蓝眸子,一身黑色燕尾服,嘴角露出绅士的笑容,说出一口别扭的汉话。

“先生,你要干什么?”

薄清眼瞅着身前一排黑洞洞,心底不由发虚起来。打量了下乔治身后的人群,隐约看见一个躲藏的身影。

“乔治先生是吧?我想请你身后那位朋友出来见见,我是大清官员,可否请您配合一下。”薄清斟酌着措辞道。

乔治耸了耸肩膀,不以为意道:“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连屠夫都可以冒充好朋友。所以,你还是去见上帝吧。”

一股冷气自脚底直冲天灵,薄清下意识的挥轮抵挡。

嘭嘭嘭!!!叮叮当当~

一连串的枪声响起,硝烟散去,薄清被打成了筛子。胸前血轮破碎不堪,成了一堆废铁。

乔治侧身,让出一道人影,低声道:“我的好襄义郑,你看,他不就死了吗?”

一身灰布长袍,盯着礼帽的郑襄义愣愣的看着薄清的尸体,耳旁似还响起客栈门外喊杀震天的杀戮声,那一具具鲜活的尸体,竟都是为了一个毫无作用的东西而丧命。

“走吧,船已经安排好了。你应该很快就要见到你们的袁大人了。”乔治伸手道。

此时郑襄义还有何话可说,这衣带诏本就是要给袁世凯的,但当时谭嗣同看出袁世凯狼子野心,有心将它交给名臣张之洞,结果绕了一大圈,却又绕了回去。

郑襄义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转身问道:“既然如此,何不最开始就将他们一枪打死?何必徒流洪门鲜血?”

乔治似是想了想,绅士之笑意味深长,“还请恕罪,我的好父亲不准我在外面惹事。不然,恐怕要去见上帝的就是我了。”

郑襄义大笑起来,眼角竟是淌出两行泪水,混着一条街外渐停的喊杀声,心头万念俱灰。

这是天要亡我大清啊…………

天马路口,紧忙赶来的唐震柯十三等人,见此景象,莫不触目惊心。鲜血粘稠如浆,尸身遍地,一颗颗大好头颅肆意滚动。

“可以结案了。”唐震莫名一叹。

“什么?”

“刚才英国公使之子乔治送来消息,无头案的匪首想要劫掠与他,被他枪杀了。”唐震心头百般滋味。

柯十三看着眼前,想着那被乔治枪杀的匪首,心下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预谋?

…………………………

九月十五,袁世凯晋见慈禧太后,受任北洋大臣,入内阁。

九月十八,北京城里,杨深秀,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午门斩首,国之大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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