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月亮》
六点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一阵子才听到声音。问她吃饭了没有?本意是想问她有没有去老大家。嗯啊了一阵,母亲说,吃过了,酒也喝好了。听得出,接到我的电话,她很开心。她开心我就放心,在哪里吃的也就不重要了。
那时月亮还没出来。头顶上,路灯的光雪亮雪亮的,一只蚂蚁见我像座山似压过来,匆匆爬出光圈,一会就消失不见了。我蹲在光撒出的圆圈内,影子被压缩成一团,举着手机乱画的双手似浓墨勾出的树干,随风摇摆。
或许那时月亮巳从东方升起来了,只不过被前面的房子挡住,我没看到也没感受到而已。在大都市看月亮本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一排排高楼会阻挡视线,高高低低串起的路灯也影响到月亮的本色。
城里的夜其实都差不多。有次满月的夜晚,我从市里回家,行驶在高架上,目光所及之处,灯光点点却又连成一片,如满天的繁星,又似灯的海洋,璀璨夺目。我在想,城里的夜晚没有黑,繁华浪漫消淡了相思忧伤。但我还是看到高挂在深邃空中的月亮,像孤独老人,踱着踉跄的步伐缓缓向西。
吃了一块苏式月饼。再出门快到九点,月亮终究还是爬过了前面人家的屋顶,一轮明月当空照,果然与往日不同,又圆又亮。前晚压瘪了痕迹恢复得很完美,像用圆规旋出来的一样,丰满而圆润。在它露出惨白脸色的那一刻,我听到如水的银辉“哗哗”地涌进了院子。我就坐在月光里,沐浴着清凉,沐浴着月光下的那份静谧,享受着缕缕清风。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月亮高悬在空中,是他乡也是老家的。我不知道母亲今晚有没有吃月饼,她的耳朵有些迟钝,声音越来越大,许多话重复几次仍旧解释不清,像吴刚砍伐的桂花树,倒下复又愈合。但对于我说的国庆会回去的这句,她一下就听清了,并且马上说今天二十一,只有十天了。我估计,这几天她会扳着指头数日子。
“明月夜,短松冈,不思量,自难忘,多少旧人已不识,无处话凄凉”。月亮仍旧是原来那个月亮,圆圆缺缺,弯弯圆圆。在他乡我已度过二十多个中秋之夜,不要说旧人不识,老家许多熟悉的人也渐渐变得模糊。每到中秋月圆人不圆时,思念便像草尖上的露渐渐聚集,通透。
我刚来上海时,是在工棚里度过的,后来在纪鹤路边的出租房里待了好多年。房子的二楼有个平台,每逢中秋,我就端出那张模板钉成的小方桌,两把折叠椅,和妻子面对面喝茶,品月饼,赏月。但没怎么说话。像天上的月亮只有黑白没有彩色一样,她想两个孩子,还有父母。而我想得更多,我知道城里的月亮也会下山,替换它的是一轮旭日。
悉尼举办奥运会前,我买了部二手的爱立信手机。中秋节能和家人通话,妻子显得异常兴奋,双手捧着手机贴在耳边,像紧贴着一个宝贝似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话,在门前从东踱到西又从西折到东。几个来回她停住了,将手机递给我,还递过来一句话,没电了。我接过手机,哪里是没电?六十多元的话费,被她一次打停机了。
现在都用视频聊天,科技让再遥远的距离都拉至近前。就像当下,柔柔的灯光下,妻子一只手举着手机在和家里人群聊,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穿过我的耳膜。孙子在他母亲的怀里背着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在如霜的月色里,仰视着银铸的月亮。
都市的月亮是孤冷的,注视守望月亮的往往都是远离家乡的人。在这一年一度的中秋月下,怀乡思乡,渐渐有了彻骨的疼。月亮便成了块膏药,缕缕清辉是它散发出来的药效。不知道远离家乡的人沐浴其中,是否会医治乡愁。
《纪鹤路边的水杉树》
去青浦办事,回来的途中,无端想起了水杉,无来由的有了一丝牵挂。冬,就在明日,不知道它的叶子、身心是否遭受了岁月的蹂躏。掉头由公园路西绕到外青松公路,至白鹤右拐便上了纪鹤路。但在我心里,还得行两三里,越过那座高高长长的油墩港大桥,下去,才是真正的纪鹤公路。
从大桥的最高点向东眺望,公路的中间隔离带,两边的人行道旁都是清一色密集的水杉树,伴随着公路蜿蜒向前。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三条飘舞的彩带。
季节已是冬日,今天的阳光还披着秋的外衣。视线中尖尖的树梢像无数把竖起的长剑,直刺苍穹。行驶在公路上,两边的水杉树迎面扑来又匆匆退去,感觉如同行驶在绵绵不绝的山谷里。前上方的天空也被勾勒成一条天河。白云,清风,还有轻盈的小鸟,不时从山谷上滑过。
一株株枝挽着枝,叶挨着叶的水杉,褪去了夏的葱绿,披上了秋的苍凉,还未染上冬的风霜,依旧显得浓密。就如同当下还是秋天,一夜过去就是立冬一样。
行驶在纪鹤路上,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也只有这条路才让我有种行走在老家田野里的感觉。
似乎只是一晃,我来上海就快三十年,刚来上海在纪王一个叫大桥的地方住过两年时间,仿佛是瞬间的事。知道并熟悉上海最早的路就是这条纪鹤路,知道最早的公交线就是这条青纪线。后来搬到纪鹤路边,没想到的是,这一搬就住在华新到现在。
六年前从纪鹤路的出租屋搬到现在陆像小区的家。刚开始时似乎是一种习惯或者说不习惯,我从嘉松公路向南去华新时本应该左拐时总是习惯了小拐,朝以前的出租屋奔去,到了纪鹤路才想起方向错了,摇头笑笑,再掉头。
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些水杉树,像我没认真或潇洒地漫步过纪鹤路。每次行走都是匆匆忙忙,都是只注视着前方,或急或慌的心思在缠绕。哪有心情关注一晃即退的路边风景?
像听“路过咖啡屋”,但真正体会这歌的内含又有几个人?
九八年从纪王搬到纪鹤路时,对面是上汽在华新的分厂,专门生产汽车离合器,我们都叫它离合器厂。那时纪鹤路是单行道,没有人行道,当然车子也不多,公交青纪线下午五点就没有了,路,便成了三轮车的天下,“突突突”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屁股后面有时还拖着浓浓的黑烟。
那时候我已是个小包工头了,手下有几个工人,承揽一些小活。生意不忙的时候,我站在两楼的平台上,这些水杉树就在眼前开始晃荡。春末,一场春雨淋过,那些尖细的绿色从枯萎的枝条上钻出,似乎是一夜之间,水杉树就换上新装,风吹过,僵硬的枝条柔了起来,欢快地摆起了水袖,像少女的手臂。到了夏天,这些树才如村妇般真正的成熟,丰满起来。模样如一把把雨后随意收拢起来的巨伞,静静立在道路两旁。
无论我怎么用心关注,它们也总是对我不理不睬,像欺负我是个外地人似的。
但它也不是本地物种啊。
水杉这一古老稀有的珍贵树种为我国特产,仅分布于四川石柱县及湖北利川县磨刀溪、水杉坝一带及湖南西北部龙山及桑植等地海拔750-1500米、气候温和、夏秋多雨、酸性黄壤土地区。在河流两旁、湿润山坡及沟谷中栽培很多,也有少数野生树木,常与杉木、茅栗、锥栗、枫香、漆树、灯台树、响叶杨、利川润楠等树种混生。模式标本采自湖北利川县磨刀溪。
不同的是:它是引进来的,我是被迫进来的。有一样我们是相同的,都需要“养份”。
这些水杉明显不适应这片土地,三四十年了,依然成不了材,细的还能做锄头柄,粗的不过碗口。但它是引进来的,是用来观赏的。种植它们的人,只要它们活着就行,成材不成材不是关键。
十年前纪鹤路改建,设计者不是将原路拓宽,也就没换行道树,而是贴着路南重修了两车道,新道边依旧移植和原道两旁差不多大小的水杉。
而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做,美丽乡村建设拆除了众多违章建筑,和我一道来上海的人,许多人已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去了苏南,浙广,也有的转回老家。
适者生存。动物,植物,人类都是一样的,每当我经过纪鹤路时,便忍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
《活着像一株银杏树》
六年前的初夏,我感觉身体不舒服,整天昏昏沉沉的。吃饭没味口,沾到米粒肚子就饱了;双眼皮像是有磁铁相吸,站着也想打瞌睡。去诊所挂了两天的葡萄糖,不见效果。妻子叫我去青浦中山医院做一下检查。我独自去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照了B超,抽了鲜血化验,还做了一个穿刺手术。主任医师姓高,他告诉我,我的肝部有炎症,得服抗病毒的药,并且不能饮酒,不能吃腥辣的食物,少吃或不吃海鲜。我独自一人在医院,家里人都忙,只有晚饭过后暂短的时间里来看看我。所以情绪有点低落。
半年后已是初冬。去医院复查,挂的还是高医生的专家号,结果还不错,病毒控制得很好。高医生嘱咐我,坚持准时服药,一年来复查一次。
医生的话像冬日阳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影。
从中山医院出来,天空是浅浅的蓝,纯净得像一件刚刚晾干的旧毯子。太阳挂在西天,暖暖的,不像是身在冬天。这大好的世界让我心头有些忧郁,才五十来岁的人,要一直和药物打交道,怎么想也不是个滋味。心里乱想,脑子似乎也就不受控制,本应该在公园路行驶到华浦路就要掉头向东的,却在路口的绿灯闪烁时踩下了油门,车子画了条直线径直穿过华浦路,一直向西,小拐上了外青松公路。
外青松公路很宽敞,双向四车道,像宽阔的大运河。车子开着极舒适,就在那时,道路两旁的银杏树让我放慢了车速。那不是生命中蓬勃的葱绿,阳光毫无忌惮地穿过树冠上的每片黄叶,倾泻而下。所有的叶子都漂浮在阳光里,宛若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显得灿灿、有种净化心灵般的通透。两边的晴空被熏得发黄,浸润在浓浓的禅意中。沿着这金色的走廊,我忽然有了意象,这些其实是枯萎了的黄叶已站在生命的悬崖边,但没有畏惧,它们抛弃了曾经的美好,壮志,向往,在坠落前再次完成一次凄美的蜕变,然后毫无遗憾地纵身一跃。这意象激励了我,让我的心情变得舒畅,轻松。
后来,每年一次的体检我都从这条路经过。我熟悉了这里的银杏树,知道它是从S26下面一直延伸到南边的沪青平公路(318国道)边。但我不知道,这些移栽过来的树木来自哪里,它们有思想么?有乡愁么?作为观赏树种,在暮冬或初春,银杏树真的显得老态龙钟,没有任何一片叶子,也没有优雅的造型,光光的枝丫胡乱随意地举着。如果在乡下乱林中,这样貌似干枯的树枝,很容易被当作烧饭的柴火砍掉;即便是盛夏,也像平常的意杨,和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无法相比。我想,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初冬的叶黄,它改变了人们眼中的一抹平绿,有了秋天层林尽染的意境,认知中增添了多姿多彩的韵味。
一棵树其实也有思想,它感知季节冷暖。
我也放慢了脚步,极少出门应酬,像站在路边的一株银杏树,活在自己根须够到的地方。闲时读些书,重拾起搁置三十多年的笔,书写春的萌动,夏的繁茂,秋的沉稳,冬的峻峭。也书写一段有况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