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当归姑娘
“牛都不见啦!”
站在路的另一头的非二突然大喊起来。
所有在躲迷藏的、摘果子的、坐路边啃甘蔗的孩子全都一惊,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很快,他们聚到了一起,在甘蔗园和桉树林的边界,那条容得下两辆牛车擦身而过的沙路上。
先前下过雨的空气清冽新鲜,沙子被妥帖地黏在地上,踩上去还会剩下一排排就像精心刻出来的脚印。橡胶鞋底花纹煞是好看。可惜踩的人多了,显得杂乱无章。
摘了果子的,小袋子里装的满满的,兜里满满的,沾湿的果子将裤兜的那块布料染得颜色深了些,手里还有一大把,边从草丛中走出来,边往嘴里塞果子,边七嘴八舌地问道:“牛呢?牛呢?”
捉迷藏的,也从草丛里,桉树林中跑了出来,“牛呢?牛呢?”
啃甘蔗的,还坐在地上,身旁一堆的青的白的黄的甘蔗皮,均抬头看着满头大汗跑过来的非二,“牛呢?牛呢?”
十几个放牛的孩童,将牛留在甘蔗园的南面的草塘,跑来甘蔗园西面的桉树林玩耍,将二十多头牛留给了非二。
非大摘下头上的旧草帽,举手就往非二身上招呼,“叫你看个牛都不看不住,真没用!”
一群人呼啦啦地跟着非大跑回草塘边。
非二委屈地大叫:“阿兰家的牛和大宝家的牛打架,我拉不住,喊你们你们听不到啊!牛打着打着就跑起来,所有牛都跟着跑起来,然后就跑不见了啊!我就只好跑来叫你们了。”
黄万利和非大是这群孩子中放牛“资历最老”,自然我们所有都跟着他们,一起找牛。一群人分工把草塘四周的大小路寻了个遍,最后在往甘蔗园东面的那条小路发现了一大片绵延的牛蹄印。
“这边!”黄万利一声大喝,所有人都跑到他身边。他站在那条小路的尽头,看着高大的桉树,以及茂密的灌木丛。
是的,甘蔗园的东面也是一大片桉树林,不同于西面的那一片,这里的桉树年头要久些,灌木丛长势更盛。桉树一般每四年就可以伐一次,纸厂拿来造纸,但是据说这片桉树林已经至少十年没砍过了,比我们这群孩子最大的非大才小一岁,长得又高又大,遮天蔽日的,有些已经干枯,有些大概被蛀了又冒了新芽。
后来我想,这里大概就是学堂上先生说的“原始森林”的模样。
站在黄万利和非大身后的我们,有的抬头望着他们俩,有的看着前方穿过桉树林的小路。那条小路是真小,大概只容得下两人并排而行,越往深处越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前方什么情形。但是地上的牛蹄印那么清晰地显示着,我们的牛的确是从这里跑过。
我们安静地等待黄万利和非大做决定,没有人说话,安静中似乎听到了树林那头牛群欢悦的奔跑声,以及小牛哞哞的叫声。
夏日雨后的天气本有些闷热,而这时一阵凉风吹来,吹在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让人不由得颤抖,身上似乎没有了血的温热,摸摸手臂,粗糙的皮肤疙瘩刺着常常抓牛绳起了茧子的手掌。
“我们手拉手慢慢从这里走过去吧,如果绕路,牛肯定又要跑得更远了!”非大建议道。
我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这的确是快的路。
就这样,我们两两拉着手,抬脚踏入了那条小路,就像进入冒险世界一样,虽觉恐怖,但又刺激着每个小小的脑袋。
这里的传说,我们每年都要听妈妈、伯母、婶婶、奶奶等长辈说上很多遍,从春分说到秋凉,从夏暖说到冬至,但是从来没有见识过这里的情况。
传说这条路边有几座墓,埋葬着村里几户人家的祖辈,那几户人家很早之前就住到了城里,只有清明节时才回来扫墓祭拜。
有一年,村里接连七八个人去世了,有七十多岁的,有六十多岁的,还有四五十岁的,以往村里一年去世也就两三个年老的人。这种反常的现象引起了村里人的恐惧和疑惑,村干部请来风水师。风水师一堪舆,说是那几座墓正坐在村中轴线上,这太不利了,建议迁坟。
迁坟事大,那几户人家自然不愿意花费财力和精力,于是村里有人,半夜悄悄把那几座坟给掘了。据说里面的陪葬珠宝价值十几万,全都不见了,据说死人的骨头还散乱在坟场……
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年幼的我们自然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而此时的我们正要从这条路上过,自然会看得见长辈们口里说的被掘的坟场模样。
非大走在前头,拉着他的小堂妹。黄万利跟在后面,拉着我的手,我紧紧攥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手背抠下一块肉来。他走在前面,小心给拨开伸展到路中央的藤蔓。其余的小孩子,紧跟在我的身后。
越往里走,心跳就越加快。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几声虫鸣声,似乎能听得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蚊子嗡嗡声。大人们说,人死后总会召来一大群的蚊子,黑压压的一群,围在一个坛子四周嗡嗡地叫着,那声音在几百里之外都能听到。
我但愿自己只是出现了幻觉,一想到那些,内心越发恐惧,攥得黄万利更紧了。我庆幸有他在,不然我宁愿回家被母亲骂也不愿意去寻劳什子的牛。
恍惚间,路似乎开阔了一点,前方的非大停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黄万利突然低头对我说:“低头,不要抬起来。”我赶紧把盯着他的背目光垂下,盯着脚尖,跟着他往前走。
路不像先前那样直了,也不像先前那样平坦,而是变得坑坑洼洼,余光瞟到了旁边的大坑,心里一惊,脚下一滑。下过雨的土质松软,差点滑入坑内。黄万利紧抓我的手,扶住我的身子。非大听到后面的动静,出声叮嘱到:“后面都小心点儿!”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上空,显得更加悠远,却让我觉得周遭有了点人气。
我已经意识到,我们正在穿过长辈们说的那几座被掘的坟墓。当我们弯绕着穿过那块林中空地时,我假意回身扶了一下后面的小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块土地。
遍地狼藉,大小不一的约七八个坑,坑里和上面都散乱地丢着被腐蚀,破烂不堪的灰布衣服。还有几个或立着,或倒着,还有破裂开的陶瓷坛子。被土地腐蚀了许多年的棺木,只剩下一点点木头黏着泥土,散落满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不明物体,白的黄的绿的,颜色怪异地杂乱扔在坑旁的土堆上。
那一眼映入脑海的景象留在记忆里,多少年都未曾忘掉。人们说,人在恐惧中的记忆会更加深刻,果然是没错的。
待我们穿过坟场,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路变得稍微宽阔些了,我们都暗暗舒了一口气。当看到那群红的黑的,大的小的牛安然地在林中路边吃草时,我们彻底松了口气。而刚刚经过的地方,弥漫在这群孩童之间的恐惧依然不会在短时间内散去,反而在非二把一根骨头模样的东西递到我的眼前时,达到了高潮。
彼时,我看到自家的老水牛和小水牛在啃着草,浑身瘫软地坐了下来,非二突然走到我跟前,举起手里的东西,放进我的怀里。我拿起一看,“啊”地大叫一声,把怀里的东西扔了出去,满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随着我的一声尖叫,几个胆小的女孩也大声叫了起来,小美甚至被吓哭了。
黄万利捡起那根骨头模样的枯树枝,砸向非二,顺道把非二揍了一顿。
非二可伶兮兮地向自家哥哥求助,非大啐他一口,“活该!谁叫你没事惹阿兰!”于是非二被黄万利追着打,其余孩童边看着自家的牛,边旁边鼓掌看热闹。
弥漫周身的恐惧感、阴森感终于在众人的打闹下慢慢散去。
那天傍晚,太阳终于舍得从乌云层里露了一会儿脸,然后彻底沉到了地球的另一面。一群放牛归来的小娃娃,赶着牛从桉树林的南面绕回了村里,遇到认识的叔伯、婶婶、伯母、爷爷奶奶依然像往常那样问声好,便回各家,各找各爹妈了。
晚饭时候,我看到奶奶将驱鬼用的艾草,插在了门框上,母亲给灶神母点了香。
我没敢告诉她们那整个下午,我经历了什么。
大多孩子都是缄默不言,他们大概认为那没什么,没必要告诉大人。而我决定不要告诉她们,是因为那必定会引起她们的恐慌和紧张,她们会去给我算命,然后保护得更紧。
直到几年后,母亲无意从其他长辈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她首先做的事,竟是给黄万利送去了一袋姑姑从城里带回来的大白兔,然后才问我经过和感受。往后的许多年,她都要为我算一次命,然后叮嘱我那段时间要注意哪些问题。她曾告诉婶婶:“怕阿兰那孩子沾上煞气。她身子弱,不能放松警惕。”
后来有一年,我和黄万利从城里回到老家。十二月的甘蔗园,收成很好,只是东面的那片桉树林被夷为平地,被土地承包商买下,种青椒去了。听说后来又种了香蕉,种了柠檬,种了红薯……只是不知那块坟地怎么样了,是否被重新填埋,重新修好祭祀了。
十多年来,有人埋葬在这片土地,也有人降落在这片土地,只是再没听到村里人谈起那块墓地。
2018/08/25 于STU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