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两个鬼的文章》中称自己的文章是“两个鬼”——一个“流氓鬼”，一个“绅士鬼”，一个“不是革命的，要不得”，另一个却是“爱讲那些顾亭林所谓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与文学离得太远。”而其中“绅士鬼”就是指的《故乡的野菜》、《谈酒》、《喝茶》、《苦雨》、《乌篷船》等叙事抒情小品散文。相比浮躁凌厉的“流氓鬼”类杂文，备受推崇的还是“平和冲淡”的闲适散文，这本《有意思的生活》就收录了周作人“绅士鬼”类的散文。

教诗学的冯老师说过：“现代人不读周作人，是很可惜的。”诚然如是，周作人的散文，字字句句，将事物和情感结合，娓娓道来。

对于周作人，人生真的是一段秀色可餐的旅程。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能把“吃”这件事看的如此重，写“吃”写的这么多这么精彩的，除了周作人，大概没有第二个人了。

从酒、茶水，到日常小菜、瓜果、点心，每一种都有不同的况味。

譬如喝酒，他写道：“大人家饮酒多用酒钟，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宾杯。”想象一下，浅口大碗，不正像是武松过景岗山时用的那种酒碗么？又有高足，这是西方最经典的红酒杯，这种奇妙的结合方式，的确是脑洞大开。

周作人是绍兴人， 他提到故乡的女儿红，只在恩师家中喝过一次，念念不忘。绍兴黄酒女儿红，又称“花雕酒”，晋代上虞人稽含《南方草木状》有载：“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妇人怀孕后在院中埋下一坛女儿红，待十几年后女儿嫁人，掘取宴饮。就像葡萄酒一样，埋藏的越久，越香醇。

周作人文中写道：“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生理的醉与精神的醉相比，哪个更胜一筹？陶渊明的《饮酒》（其五）通篇无一酒字，却是陶醉的状态；李白在唐明皇的盛宴上，喝的醉醺醺的，吟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名句。酒只是一种生活和创作的调味剂，周先生如此在意，可见，酒之于他的意义。

广东省内，除了广州地区有名的早茶，其实还有潮汕地区的“功夫茶”。潮汕人嗜茶，几乎家家都有一套茶具，有名的凤凰茶可冲泡十几次，晚饭后，喝茶去腻，可闲坐庭院与客闲聊，可以从日落西山喝到月上中庭。

而周作人的“茶”，也有这样的味道。虽然他自谦自己喝茶品味不怎么高，但也能看出，他对饮茶这件事的思考。他很有意思地提到我们今天称之为“奶茶”的“茶”：“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这个问号可真特别，貌似用一种疑问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与不屑。如同很多爱茶人一样，他也认为茶只是忙碌劳作生活中某个片段的优游：“喝茶相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关于苦茶》中，周作人提到了自己对苦丁茶的了解过程，先是友人送了一包苦丁茶叶，苦丁茶极苦，未能多喝，于是，他从各类古典文集中搜寻了相关的记载。对于今人而言，苦丁茶有多种功效，且可入药，可清热消暑、抗衰老、活血脉、降压减肥等，尤其可减肥一项，令许多爱美的女孩子不顾苦涩也要喝。文中写道，赵学敏的《本草拾遗》中有载：“云妇人服之终身不孕，为断产第一妙药也。”后周先生认为，这是一种与“苦丁”同名的可节育的药茶，而非今人所言的“苦丁茶”，不然那些女子也不敢为了减肥而冒着不孕的危险。

周先生在文中疑惑：“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还有些什么叶子可以当茶？”白菊花难道不是花么？叶子可以当茶的植物有很多，随便一搜，什么“薄荷茶”、“柠檬茶”、“桑叶茶”、“竹叶青”等等都是草叶类茶。比之先生所处时代，明显当下人更会享受吃茶这件事，品种多，花样亦多。

除了酒和茶，周作人对吃食的描写更是丰富。荠菜、黄花麦果、栗子、杨梅、盐豆、豆腐等等，字里行间可见他对吃食的挑剔，这也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平淡而认真。

温源宁曾在追忆文《周作人先生》中说：“白菜比玫瑰花还惹人爱。”周作人将真切的关怀投射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像许多同代人那样去赶时髦地呼吁“民主”、“科学”、“革命”等，笔触所及皆是平凡逸趣。他在《雨天的书》中有所提及：“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庸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的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那时，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般干燥粗鄙，而现今，在生活节奏如此快的时代，已经不知有几倍的干燥粗鄙了。

为什么“小确幸”流行开来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追捧”？这与周作人所描写的生活，是相契合的。可怜的是，几十年甚至百年前的中国人生活粗鄙不堪，如今的我们依然不能享受闲适生活。这可以算是科技的进步、生活的退步。

周先生将生活看得透彻，由一件小事引经据典， 侃侃而谈。比如由蚯蚓谈到鸟兽类的繁殖，由不倒翁谈到佛学，甚至连猫打架也是一件好玩的事儿、虱子也是一个可爱的物什。虽然有时候不免有“掉书袋”的嫌疑，但是那些信手拈来的句子，又贴切地表达了生活的趣味。 

书的最后一辑名为“看云看雨”，收录了周作人生活哲思之作，包括有名的《乌篷船》、《死之默想》、《怀旧》、《雨的感想》、《水乡怀旧》等篇章。先生走过的路之多，生活过的地方也多，对每个地方的生活惯习也颇多了解。“水乡”、“乌篷船”是江南地区最为独特的景观，水乡出身的周作人，自然会对此情有独钟。他对友人说：“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乌篷船》）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作者满满的自豪感。又如《水乡怀旧》中想起杜荀鹤的诗：“君到如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河流纵横，小桥枕河，船只穿梭，这样的江南景象，时时撩拨着作者的思乡怀旧情思。

文似看山不喜山，平淡冲和，这样的文字写得好极难。古有“花间词”道尽皇族生活百态，后又清人小品文写尽文人富足恬淡、逸趣横生的生活，而周做人的闲适散文，文字亲切率真，意蕴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2019/04/30 于STU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