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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又看见他了,带着早春特有的寒气。
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他一样的身影,多少次了,他带着种种不同的神情,种种不同的环境里。当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他一次一次的在我的梦里静静立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又仿佛什么都不为,就是站在那儿。
他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春寒掠过枝头早开的花。
1.
他的模样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他第一次在我的梦里是笑着的。小小的脸蛋上,有花猫似的黑斑。手里捧着一块烤熟的红薯,露出小小的牙也被染上了黑色。
那时候我也不过十五六岁,刚刚进入高中,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让我既兴奋又紧张。那天睡前我手里还捧着新学校的校服,我记得梦中我躲在散发着青草香的柴堆后看着他。
突然我的鼻子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像是什么烧着了,空气里是烟味,又像是什么香。
他的爸爸独自坐在台阶上,手指的烟烧到了手指头,那烟头明明灭灭和天上的星星一样。而他的妈妈呢,我听见她妈妈的眼泪落在枕头上,陷入那条印着牡丹花的枕巾里。
我知道眼泪是没有声音的,可我就是听见那黑洞洞的窗口里传出来一声声压抑的啜泣。
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给他做饭,他也听见妈妈的眼泪,于是他跑上台阶,越过抱着头肩膀不断耸动的爸爸,跨过高高的门槛,将手中还剩着的半个红薯举到妈妈的床前:“妈妈,好吃的。”
可是妈妈没有理他,只将他平日里穿着的小鞋搂在胸前眼泪愈发汹涌。
他知道家里的人都不太对劲,是怎么了呢?他猜不透。他感觉自己更惨,太冷太饿,没人理他。他一直立到天边的月儿落下去,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了,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往常他这样哭,妈妈一定会丢下手里的活儿过来哄她,可今天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里的泪似乎流干了,空洞洞直勾勾地盯着床顶的帐子,他有点害怕。
他想起来白天有个小孩被人从外面背进来,那孩子一定比他还贪吃,小肚子胀得鼓鼓的,眼睛也紧闭着,怎么叫也不醒。
后来有人往他面上蒙了块白布,他看着觉得那小孩眼熟,要掀开白布再看看,可是他不敢。大人们都围着,屋里只有那么点儿地方。妈妈呢,又被几个婶子拖着不让上前,为什么不让看呢?
他记得之前他正在村子外的水潭里捉鱼,怎么一转眼就回来了?爸爸找他回来的吗?之前躲猫猫自己藏起来,等到睡着也不见爸爸来找。醒来时就发现已经躺在床上了,这次又是爸爸找到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他有点担心,爸爸妈妈不理自己是因为他又私自去水潭里玩了吗?他要找爸爸,可是找不见。大家都很忙,很吵,哭得很大声,但是他们哭什么呢?并没有值得哭的事儿呀?
盖住那小孩的白巾长长地垂下来,因为没缝襟边,他伸手不断撕扯边上的白丝儿。后来那小孩就那么装在四块薄板的箱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几个人把他抬走了,妈妈在后面哭。他跟着他们走,那个箱子被埋在土里,然后又在上面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那小孩子不在家里了他知道,打开那个箱子就能看到他,但是那箱子深深地埋在地里,他知道窗外的哪块地里埋着他,可爸爸妈妈为什么像是永远找不着似的哭呢?他们要是忘了他记着呢。
2.
那是个冷天,我又看见了他。
学校要期末考试,我刷题到很晚,闭眼就睡着了。我看见他妈妈带着他出门,被篓里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他妈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叠纸,那背篓里的孩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他很喜欢这个小弟弟,别人都不理他,只有这个小弟弟愿意和他玩。于是一路上他都逗着这个小弟弟玩,一会儿扮鬼脸一会儿唱儿歌。
走了多远他记不清了,应该是挺远的,这条路他熟悉。他妈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一趟,刚开始是和爸爸一起来,后来是她自己来,后来妈妈的肚子变大了,这个小弟弟也出生了,他就来得少了。
他妈妈不说话,只是静悄悄地赶路。除了小弟弟偶尔咿咿呀呀的声音,什么都是静悄悄的。那些小路边荒杂着一些野草,蝴蝶蜜蜂都没踪迹。
他记得那个小土包,小小的一堆土,远处有高高的山,太阳在山头上斜着。
她妈妈似乎顾不得背上的小弟弟了,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就哭,他坐在坟头旁边,依旧逗着玩泥巴的小弟弟。
他妈妈哭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纸点着了,风吹着纸灰在空中打旋儿,然后又缓缓飘落在地上。弟弟好奇地伸手去抓,一抓一个空。
风不算大,可是挺冷的。他妈妈又哭起来,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又哭呢?看妈妈哭得可怜,他走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妈妈,不哭。”小弟弟也爬过来,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朝妈妈要抱。
妈妈哭得更伤心了,眼看太阳就要消失在山头,四处没有一个人,他有点害怕。妈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含着泪背着小弟弟开始往家走。
走出老远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土包已经看不清了,这边都是小土包,一个连着一个,一直绵延到山底下。我听见他妈妈叹了口气,四周逐渐漆黑,只有山顶的月牙泛出了一道道冷光。
后来他们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醒来,还迷迷糊糊记得天上有个月牙儿。
3.
我在三四年间再没看见他,那几年我很忙,学校的功课很繁重,总是一闭眼再一睁眼天就亮了。我几乎忘了他。
那个晚上月亮很圆,我们吃完饭回家。一路上我和爸爸妈妈都在聊天,聊我的新学校。
我的大学很远,在一个西南的城市。爸爸妈妈曾问过我为什么会选择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想起来他,想起来他的屋子,他那边的山,那是西南特有的地貌。
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止不住地想,也许在那里的小村里,真的有这么一个小男孩,一年年跟在父母后面,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
我又看见他了,他坐在那个小土包面前,一捧一捧往上添土。
这是第一次我走向前去想要和他说说话,可惜他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我蹲在他旁边惊讶地发现旁边多了一个小土堆,难道是他堆着玩儿的?
四周有小花零星地开放着,衬着地上的枯叶,叫人燃起新生的希望来。突然一只脚重重地踏过来,我大惊失色:“小心花儿!”
可是晚了,那脆弱的小花儿已经被碾进泥土里,和着枯叶的残肢一起永不能再灿烂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却迎上一双灰败的眸子,眼睛肿胀,充满红血丝,憔悴的脸上飘着散乱的额发。这张脸我熟悉,虽然又苍老了些。
我惊喜地转过身想要提醒那个小男孩你妈妈来看你了,那踉踉跄跄的身影却穿过我和他,扑通一声扑倒在那新的土堆前。
眼泪,又是眼泪。
它们汹涌地从母亲的眼睛滑落,渗进湿润的泥土里。
事情不容我想清楚,一瞬间我有些呆愣了。看了看那个新的小土堆,又看了看旧的。果然事情变得更坏了。
“不要怕,妈妈知道你怕黑,妈妈来陪你。”他妈妈用手细细抚摸着那新的土,像是摸着婴儿熟睡的脸庞。
他也哭了,蜷缩进妈妈的怀里:“妈妈有我陪着弟弟呢,弟弟不怕。”
我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别的人。“我找不到弟弟,弟弟也在土里了。”母子俩的身体几乎遮住了那两个小小的坟茔。我的眼睛很酸,可是没有泪。
月牙儿无依无靠地挂在灰蓝的天上,光儿微弱,一会儿就被黑暗包住。
4.
我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月亮了。
不敢去看,我怕又回到那个小男孩的世界,怕那些洪水一样的绝望。
我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不要去想。可有时候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怎么能不去想呢?他就像一个未完的故事,痛与泪我都感同身受,又怎么会不心心念念着结局。
这次是个很意外的晴天,白云一朵朵飘在山头上。日头从山林那边一寸寸照过来,将夜晚的湿重都一扫而光。
曾经那个暗沉的小院子现在干净整洁,甚至还在旁边多了一栋两层小楼。
我急忙找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发现哪里也找不到,新楼房从大门到窗户玻璃都贴着大大的囍。他的妈妈,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从新房子里走出来。她的头发白了,她的腰弯了,她的手指像是起了厚厚的鳞,片片龟裂着。
可是这次不同,她的眼睛泛着光,她伸手理大门上红艳艳的对联,手指颤抖着理了一遍又一遍。
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不同的房屋走出来,又向他们的屋子里聚拢过来。我又看见另一个老人,那是他的爸爸,那个当初坐在台阶上抱头痛哭的男人,此刻正从崭新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向每一个上前道贺的人递上一支烟。卷曲的手指,黝黑的手臂,喜气洋洋的脸,我又有些搞不懂了。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希望。
如果这个家真的迎来喜事,来日光明灿烂,那该多好。
一辆同样贴着囍字的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有人点响鞭炮。红色的纸被炸开,白色的烟雾中穿着红色喜服的新娘被抱了下来,那个抱着新娘躲鞭炮的男子,那个跪在父母面前捧着一杯茶的青年,眉眼间都让我觉着熟悉。
但我只想找到他,我想要看看他脸上的笑,我在人群里找他的身影,找遍了老屋新屋,哪里都没有。难道他已经走了?
又是一阵鞭炮传来,新屋的院子里婚宴开始了。我立在迎宾牌前,迎宾牌是用新郎新娘的婚纱照做的。
新娘笑得很明媚,新郎也脉脉含情。眼睛像月牙儿一般弯着,我似乎又看见了他的那双眼睛。
如果他也能健康长大,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原来这对老夫妻的第三个孩子健康长大了,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因为这样他才走了,带着小弟弟彻底走了。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再悲伤了吧?
猛地一阵风将迎宾牌吹倒在地,正在院子里和人说话的父亲看到,小跑着出来将地上的牌子扶起,再用砖头重重地压住牌子的脚。确定了牌子不会再被吹倒后,粗糙的手指摩挲上照片新郎的脸。
那两个孩子,应该也已经成家了吧。
他手指微微地颤抖,轻易就红了眼眶。院子里母亲找不到人,出门看见立在牌子前的父亲,也悄悄红了眼睛。轻声叫了一声:“孩子他爹,大喜的日子。”
男人急忙伸手抹掉了眼泪,迎上去夫妻双双回到宾客的热闹中去了。
又一阵风吹来,地上的鞭炮纸被吹着在空中打着旋儿,有孩子追着纸笑着,跳着。风摇晃着牌子,又带着饭菜的香气和鼎沸的人声向山那边去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就代表故事结束了,就像童话中的主人公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果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到那个村子,那间老屋,以及山头下新的旧的小土堆。
因为这个梦,我一直都很爱惜当下的生活,大学毕业后,我回了长大的城市工作。我的爸爸妈妈,至今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上大学。
只有我知道,看故事的你呢?信不信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