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2
四周的一切全在晃动，像水波，又像雾。
街道也在朦胧中晃动。灰暗的房屋一字排开，露出屋檐与屋檐中间供人行走的小道，小道的入口，是深不可测的黑色。
安心就这样紧紧盯着最中间的黑色入口，似乎等待着什么。
等了很久很久，天空已经大亮，周边的一切由灰暗变成了灰白，安心右手扶着脑袋一阵摇晃，再看一眼那个道口，依旧什么也没有。
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似乎黑暗的背后有双眼睛，就等双目相对的那一刻。
如影随形的眼睛：
早晨7点，闹铃声将安心从梦中拉回。
“又是一场梦。”意识还未从梦中收回的安心怅然若失。梦中在等待的那双眼睛，于现实生活的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那双如影随形的眼睛啊，跟随了她二十年。
“我没法上课，他总是盯着我。如果这样下去，我一定考不上县二中的。”安心向班主任大吐苦水。
县二中是省级重点中学，考入县二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跨进本科。当安心还在父亲身上爬上爬下的年纪开始，父亲就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最近，父亲那句“只要你们考上大学，就算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的话，成了她将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扯出来的最强动力。
现如今父亲英年早逝，姐姐为了不增加家里负担，初中未毕业就早早出门打工了。两门课加起来都不及格的弟弟一看也不是读书的料，所有的希望，全在她一人身上。
在初二这个关键的转折点，她可容不得半点分心。
恋爱这种事情，在初中可是天大的禁忌。更何况高手之战，一损就是两员大将。班主任姚老师自然也很紧张。
安心要求班主任将她调到隔壁班，全仗着班主任对她的宠爱。毕竟，在她心里，姚老师亦师亦父。
就在刚过去的夏天，姚老师父亲的形象，正式在她心里确认。
“你爸不养你，我养你，两个妹妹只比你小一岁，三个女儿也挺好。”
帮她打扫房间的间隙，继父无意间看到她写给姚老师的信，便放出狠话说要老师养。
天真的她慌乱地给姚老师打电话求助，生怕继父真不养她。得到姚老师的托底承诺后，便多了几分底气。自那之后，她确实将姚老师当做了父亲。
也就是这份信任，让她敢于应对这惊涛骇浪。
栗树中学初二设有125和126两个尖子班，安心和刘恋所在的126班在学校右侧教学楼的二楼，125班在其斜角三楼。
“最后一年，我不能因为他而荒废了学业。”
逃到125班躲起来，是安心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自生地会考捅破了窗户纸，刘恋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他似乎企图用眼睛使她承认，自己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兄弟。
上课45分钟里，至少40分钟，刘恋都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们一人坐在第一组，一人在第七组，刘恋的位置靠后，侧身看向前方，不知情的老师以为他在认真听课呢。只有安心知道，他在盯着自己。那份炙热让她坐立难安，似乎要将她点燃烧掉。
“你是要逼死我吗？”
“不，我就问你，我是不是只是兄弟？”
安心不想回答，愤愤然甩下他走了。
初中的爱情，往往是不说破不道破，纯粹的就像一张包糖果的糯米纸，裹着香甜，却一碰就碎，遇水就化。想要完整保存这张糯米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掀开糖果的外衣。
刘恋硬要一看究竟，安心能说出“不是”的话吗？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她要说“是”呢？做了兄弟伤了心，这辈子，或许就永远只能是兄弟了。那种渐行渐远，相忘于江湖的兄弟。
初夏的下午，暑气似有似无，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经过一周的软磨硬泡，姚老师向125班李老师求情，最终，惜才的李老师答应了转班的请求。其实，李老师还是受益者。接收一个尖子生，就相当于中考的KPI完成得更漂亮，这不仅跟当年绩效紧密挂钩，对未来的职业发展，也是重要的助力。毕竟，他还是一个毕业不久的新老师。
转班的事情落定，如何躲避那双像狗皮膏药样粘在她身上的眼睛，成为安心接下来思考的重点。高大的杨树将操场合围了一圈。安心低着头，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就这样一棵接一棵地走着，不知不觉围着操场绕了好几圈。
我不出门，看他怎么办！
这是安心这番思索后得出的结论。
好在是镇上中学，虽然换了班，班上也不全是陌生人。四小的同学、完小的同学，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十来个。就算下课不出教室，安心也完全不觉得孤单。
为了转移安心的注意力，新班主任李老师向安心宣布，每天放学后跟他打一个小时羽毛球。晚上，语文老师谢老师还会约安心散步。加上原本就紧张的学习，安心的生活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暇顾忌其他。
虽然刘恋还是会算准她上厕所的时间在下楼的必经之路围堵，故意长时间在操场逗留引起她的注意。在这次的极限拉扯中，显然老师们赢了。他们成为安心避免堕入早恋的坚强后盾，也成功地化解了一次中学教育危机。
一个学期一晃而过，现在的他，早已移情别恋了。听说经常给转去县城中学的丽丽同学写情书。听到这个消息的安心，趴在能看到126班的栏杆上大哭了一场。
男生的感情如滔滔江水，一路向东奔涌。遇到让人心潮澎湃的风景，便张开汹涌的波涛，大胆地往前冲，全然不顾别人能否接得住。被击退后迅速抽身，寻找下一处风景。想要知道哪一处港湾能让他停留？不，他的目标是远方的湖泊，更大的江河，和浩瀚的海洋。
刘恋的眼睛转向了别处，他的目光却永久的留在了安心的心里。就像波涛拍打过的岩石，永久的留下了拍打的痕迹。
现在，轮到安心的目光去追逐刘恋了。如果说男人的目光是向全世界宣告的爱的誓言，女人的目光，则是只对一人说的暗语。安心的暗语，就是每天放学后倚在窗边，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125班位于学校入口处的三楼。左侧是静谧的校园，右侧则是喧闹的街市。一楼的正中央，是学校唯一的大门。每天放学铃一响，走读的学生鱼贯而出，不出一分钟就能挤满街道。
在人群中，安心总能第一时间锁定目标。刘恋那胖墩墩的身材，剪得极短极短的寸头，并非出众甚至是有些不显眼的外形，反而成为安心眼中耀眼的星星。
要在人群中迅速锁定目标并不容易。或许眨一下眼睛，就消失在人群。搜寻无果后，安心最后会将目光定在视线的尽头，那个从街道通往村庄的巷子。巷子蜿蜒而下，十分钟后，便是刘恋的家。
这样的等待与搜寻最后成了早晚的一种习惯，目光相送与相迎，只有安心一个人知道。这也便是女人的感情，从不主动出击，却在被动中默默坚守。一眼，便是一辈子。
夜深人静后，镇子陷进了一个喧闹的世界。这是一个由蛙叫、虫鸣组成的世界。寝室的呼吸声、鼾声此起彼伏，强弱交替。月光穿透窗户玻璃，倾斜一地。此时的安心还醒着。她在想上周放学路上，姚老师与她的对话。
“中考，我一定要超过他！”安心向姚老师宣告自己的目标。
安心家住在50分钟外的村上，一条弯弯曲曲蜿蜒的县道，从镇上直通村里。在那个年代，有钱的家庭会每天给一元钱坐中巴上学，安心似乎从来没享受过这个待遇。
也就是这条长长的归家之路，让安心有时间尽情地与朋友交谈，这其中就有姚老师。
姚老师家住火星云，正是安心家到学校的中间位置。安心清楚地记得，说出这句话，是在离姚老师家还有 200米的地方。
“不可能，谁也超不过他。”姚老师下意识说道。
他并不知道这句话的伤害性有多强，更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在被县城中学掐过尖后的镇中学，天才是一种稀缺产品。这也是为何全校老师会为了阻止一场早恋，不惜放弃彼此间的竞争和损失，团结一致的原因所在。他们看似在保护安心，刘恋似乎才是他们最终的保护对象。也就是意识到这一点，安心决定向刘恋宣战。
“论能力我是比不上，我只要成绩考过他就可以了。”安心早已想好了一切。这并不是一场辩论，她只是向老师宣告她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