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人提高嗓门喊道：“哪儿有搞大自己外甥女肚子的这种王八蛋！”
闷热的下午，我不耐烦的走到店铺门口，看着天上慢慢爬过来的乌云，期盼着老天赶紧下一场瓢泼大雨。
突然一群孩子乌泱乌泱地从乌云那头涌了过来，像是跟天边乌云赛跑似的。这个点，孩子们下学了。
一个穿蓝色T恤，牛仔短裤的平头小男孩赛跑似的跑在最前面，边跑边向后面的几个同伴摇手招呼着，显然一副小领导的模样。男孩叫“二青”，我们街上出了名的“赖小子”，发传单，偷电动车，替别的小孩儿打架，收保护费，种种，不一而足。街坊邻居都不愿多搭理他，更不敢让他和自家孩子多接触，生怕自己孩子着了他的道儿。今天，二青小学毕业了。
第一次认识二青是在三年前。二青三年级时，那也是个夏天。
那日，他踉踉跄跄地跑进我店里问我借手机，我狐疑了片刻，问了他号码，给他拨通，让他就站在屋里打电话。“三大爷，我去同学家写作业，钥匙我放学校门房李老头那了，你回来去那里拿哈”只听见电话里模模糊糊一通责备声，说完话二青便挂了电话，递给我，说了声谢谢叔叔。随后的一段日子，每每有特殊情况，他都会来我这借电话，我便头也不抬地把手机递给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叔叔，哦，不对，哥！再来试一次！”二青双手捧着手机站在一个黑瘦小男孩旁，兴奋又焦急地对我喊，同时不知从哪儿飞快地掏出来八十块钱拍在桌上。我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上午已经给他试了多次，都没成功。但我还是拿起手机，给他转了七十五块钱，同时抽开收银台抽屉给他找了五块零钱。叮叮咚咚，只看他快速划着手机，嘴里絮絮叨叨着。“哥，不行，我这没绑卡，付不了游戏会员，要不你换微信吧”他盯着手机说道。我没办法，一通折腾后又给他充值一次，终于成功了。
这会儿正好顾客少，不太忙，就跟二青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起来。得知他们班里十之八九的同学都在玩这款游戏，他是玩的最好的，学习成绩却是班里倒数第一。二青把手机给了同伴，对我说自己没钱了，只能完了再还我，同时拍了拍我肩膀。我说回去问妈妈要了再给我，不急。他没等我说完便眼眉往上一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没妈！”我怔了一下，心想他难道也是单亲家庭？于是我又说，问他爸爸拿也行。“我没爸！”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脸就像冰一样冷。这下我愣住了，也语塞了。旁边的小孩咯咯笑着，说他是孙悟空再世。我没再追问，让他走吧。他走时说道“哥你多会儿玩这游戏时告我，我带你玩！”我笑了笑，没吭声。没过多久，天雷滚滚，天降大雨，是瓢泼大雨，那年夏天的第一场雨，我记得很清。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往店里抬货，忽见二青冲进来往银台拍了几块钱，钱已经被他在手里揉搓地像一团废弃的卫生纸。还不等我开口说话，他已经跑出去了，边跑边喊着“还你钱！”我放下东西，拾起来桌上的一团，看了看，是三块五毛钱。
就这样，断断续续，每次三两块，二青还了差不多三十多块钱，每次都是急急忙忙，撂下一句话就走了。除了进来还钱，每天见他就是领着一群小男孩在街上游荡到很晚，也不知每天几点才回家。偶尔会看到他脸上挂几道血印，想必又是跟人打架了。
去年夏至，无风，骄阳刺眼。
听一人提高嗓门喊道“哪儿有搞大自己外甥女肚子的这种王八蛋，十多岁的外甥女呀，哎呀，说他王八蛋都是看得起他，真是个狗X的。这条街真是再找不出这第二个这种垃圾！”这是嘴哥在马路牙子旁站着，口沫横飞，手舞足蹈。一群退休的人围坐在台阶附近听他讲。因为声音大，不少过路人竟驻足看他，以为是在吵架，但我却习以为常。嘴哥五十多岁，姓什么我也不知道，每天他最过瘾的事就是站在马路牙子旁高谈阔论。小至哪家出了事，死了人；大至全球经济动向，国际冲突，无所不谈。所以人称“嘴哥”。有张好嘴，却没好命，至今单身，靠低保过活。
通过嘴哥，我又得知街上一位五十岁出头的男人昨天一口气没喘上来，在公共厕所里跌倒死了。是谁，我没听清，也不关注。 那天晚上，关门前，我提着店门口的垃圾桶去倒垃圾，见一少年坐在一排离垃圾桶不远处的台阶上，把头深深埋在一双手臂里，像是在啜泣。走近一看，果然是二青。我问他吃饭了没有，怎么不回家。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似的，头也没抬，更没搭理我。我回店里拿了两个面包，一瓶酸奶，递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看，忽然站起来，一脸认真的对我说“我还欠你四十三块六，完了还你！”说罢，二青拍拍屁股上的土，向右边的巷子里快步跑去。
第二天下午，有一打扮时髦的女人摇曳地走进来，买了包烟，熟练地撕扯开，向我借了个火，点着，吐了一口烟后问我，“羽啊，上午见二青过来没有？”，我说“没有啊姐，怎么了？”。然后她向我丢一只烟，说了声“哦！没事！”一边抽烟，一边走出门去。我认识她，她是二青的二姑。此后，直到毕业也再没见过二青一次。
今年冬天，新年过完，头一天开门，街上空旷无人，萧索的很。收拾完了东西，打扫完卫生，我泡了一杯热茶，坐在门口休息。嘴哥进来买烟，问我年过得好不好。我抽出一只烟递给他，帮他点上，说“过一年老一岁，年还不是小孩子过得嘛，呵呵！”嘴哥眯着眼，拱嘴吐出个烟圈，说“你才多大，还可年轻的呢，能和我这黄土埋半截身子的人比？是不是？”说罢，他顺手拿起我的茶杯，啜了一口。“怎么这很久都没见过二青呢？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突然蹦出一句，不知怎么，今天我也八卦了一回。嘴哥倒是像找到了表演的话题，叼着烟，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汾酒大箱子上，翘起二郎腿，摆出架势，给我娓娓道来。
想必二青这年是过不好喽。你知道这二青他爸大狗吧？那可真不是个东西，年轻时候就因为偷东西，耍流氓，派出所那是天天进啊！每天游手好闲惯了，三十几岁的人不结婚，跟爹妈住一块，爹妈不给钱就打人，还爱喝个酒，一喝酒就能干出那遭天谴的事。
你知道二青他二姑吧？他二姑的姑娘，也就是大狗的外甥女，上初三时每天在爷爷奶奶家吃饭。就那年，大狗那畜生竟然把那孩子肚子给搞大了，都四五个月了，家里人才知道，太他妈不是东西了。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啊！哦，你别说话，听我讲！我还未开口说，就被嘴哥抬起手止住，他又瞪大眼睛滔滔不绝起来。
这不是家里人没办法，家丑不可外扬，把孩子做掉了，又狠狠收拾了一顿大狗，唉。可是你知道吗？狗改不了吃屎，这老话是咋说的，后来家里雇个小保姆伺候大狗他爸，大狗又把人家保姆肚子搞大了！家里人一顿调和，小保姆说给五万块就嫁给他，也就勉强跟了他了。你猜那王八蛋大狗怎么说！那王八蛋竟说要钱没有，你愿意咋就咋！你说这，这，唉，这他妈什么东西了！这不后来小保姆生下二青就甩手走了，人家小姑娘毕竟还小了么。
二青三岁那年，他爸大狗在家喝酒喝多了，一觉过去再没醒来，算是报应来了。打发死人的钱还是二青二姑夫出的。说完这句，嘴哥摆手示意我往杯子里添点水。我愣了一下，赶忙倒水，说道“那这么些年是谁管二青？”嘴哥抽出跟烟，拿上一跟烟的烟屁点着，悠悠地说道“他三大爷呗，他三大爷把他爸留下的房子占了，就那个临街的破平房，修完了路不是成门面房了嘛，估计一年少说有几万块租子。你说他不该管二青？反正指望二青他爷爷奶奶是没望了，谁知道二老多会儿就蹬腿了。不过也怪，去年二老没蹬腿，反倒是二青他三大爷跌倒在厕所死了，听说是突发脑溢血。唉。”嘴哥说完后一直摇着头叹气。
“那现在谁管二青？”我着急的问他。“房子他二姑占了，不过你也知道，他二姑那种女人，每天勾三搭四，除了鬼混男人和打麻将，再不会别的什么了。估计有点房租也都早早造完了，想让她管二青？门儿都没有，这娃娃命苦，这就没办法，都是命啊，命啊，命啊，唉。”嘴哥一直在叹气，我也叹了口气，实在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小学毕业这天，二青第一个跑过来，进门二话不说，往桌上拍了一把零钱，低声道“四十三块六，哥！我可是把钱还清了哈！”
我没有接他话，只是问了一句，“你毕业了二青？中学去哪儿上呢？”他又挑起媚眼，故作轻松的说道，“毕业？毕啥业啊，我五年级后就不上了，今天过来找他们玩，他们放假了，捎带把钱还你！”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一帮孩子说说笑笑地簇拥着二青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乌云密布，天雷滚滚，下起了暴雨，是瓢泼大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