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些年，再进洛阳，人物两非。

这里曾是她的家，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在她现在正跪着的地方，夏侯尚曾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有事儿就叫人来个信，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境况，爹都去接你回家”“你要记住，你以后是司马家的媳妇没错，但永远也别忘了，你是爹的女儿......”

外人都道夏侯尚是个铁血大将军，可她知道的父亲却是一个最柔情的人，为着她出嫁、去温县，他哭了好几回，司马师让他放心，他说他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到怕是好几年都见不到她，就难受的很......

一语成谶，想不到再也见不到了。

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见柔儿，去年来信，还说要去温县走一趟，最终仍是没有见到......她抚着棺椁，念及昔日种种温情、今日种种遗憾，心里悲伤不减，却早已哭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转头望去，却是夏侯玄，她便撇过头去。

夏侯玄进来，也跪在灵前，抓起纸钱烧了一把。静寂无声的夜里，偌大的灵堂，只有火光映着兄妹二人的脸，都有些冷硬。

夏侯玄知道徽儿为什么不说话，连一声“大哥”也不肯叫，她在生气，她感到寒心，在她看来，夏侯家这么大，父亲素日都是个温和的人，而今过世，满府的人脸上只是冷厉，少见哀戚，甚至连他也是如此，明日就要出殡了，却连一个为父亲守夜的人都没有。

她问他的时候，他说是他安排的，爹想清静。

他知道后来她又去问了管事的，管事的说是大公子和曹将军的吩咐。

她便没再追问了，只是每日安静的为父亲守灵。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不计较了，而是灰心得不再去计较，她真正的伤心处是她不再属于这个家，其实，他并没有不把她当家人，不管世事如何，她都是他妹妹。他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柔声问道：“子元呢？”

夏侯徽见火光渐微，又烧了一把纸钱，语气有些生硬回道：“去厨房了......”

想到这几日司马师对夏侯徽嘘寒问暖的照顾，每晚守夜他必陪着，怕她晚上饿了，亲自给她做吃的，虽是些粥啊羹的简单吃食，但见他有这片心，夏侯玄也觉得很欣慰，轻柔温情的叹道：“徽儿，看到你们这般好，我们就放心了......”

夏侯徽看向他，夏侯玄眼里全是熟悉的疼惜和爱护......似乎，她的大哥回来了......

夏侯玄看她眼眶红红的，轻轻抹了抹她脸颊，道：“母亲说她这辈子别无所求了，只希望子元自始至终都能待你这般好，她没有得到的，都能福报到你身上......”

德阳乡主一直没怎么露面，连她也只见了寥寥数次，瞧着脸色很不好，说不了几句话就催着她出去，把她一腔关心堵得无处可去，母女之情落到这种境地，夏侯徽细细嚼着夏侯玄的话，心里很不好受，嗫嚅道：“母亲是怎么了......”

夏侯玄抚着她的肩，道：“在处置父亲丧事中，我们或许有很多冷情的地方，你看了心有耿介，大哥也不是不知道，可母亲，和我们，都有我们的难为情......”

夏侯徽忍不住接声问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何突然就去了？”

夏侯玄却很是为难的样子，夏侯徽生气的问道：“大哥，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妹？把不把我当爹娘的女儿？”

夏侯玄连声叫了好几句“徽儿”，见夏侯徽冷静了下来，他才道：“徽儿，有些事情我们都没有和你说，不是把你当外人，而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夏侯徽摇头道，有些心灰意冷的道：“大哥，我已经被伤害到了......”

夏侯玄垂下了头，一会儿才抬起来，道：“好吧，那，大哥就全告诉你。”他向后坐了坐，望着夏侯尚的灵位，“你知道的，父亲一直是个心性绵柔的人，我也一直以为挺好，但‘情’之一字却真是把双刃剑，对我们能好到骨子里，对其他人也未尝不可。几年前，父亲看上了一个女子，喜欢的不得了，便抬进府来，极其宠爱。百般放纵不说，对母亲也多有逾矩。母亲虽然伤心忧神，但自恃大度，尚能容她一二，但舅舅知道后，气愤不已，父亲却不惜跟舅舅们撕破脸皮都要维护那个女人。这事便闹到了陛下那里。一个区区贱妾就敢扫曹氏之女的颜面，陛下大怒，派人绞杀了那个女人。君命不可违，父亲自此竟然思念成疾，加上又被陛下呵斥了几次，心病更重，身体就这么一日日的不行了......”他见夏侯徽一脸的吃惊，道：“你远在温县，自然不知道这些，但，其实父亲这事在洛阳已经闹得朝野皆知了。为一个女人殉情，这还是堂堂征南将军么？说出去都丢曹家的脸。所以，舅舅生气得很，母亲情理都不堪，我一个做儿子的，总归要多替自己的母亲心疼一些，多顾忌一些，便由得众人冷淡丧事了。”说着冷笑了一声：“更何况，就这情形操持大办，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夏侯徽怔怔的望着灵堂之上的牌位，喃喃道：“近年来，家里的书信渐少，我也觉得不大对劲，但每每问起家里如何，你们都只道平安，何曾想过竟出了这样荒唐的事......”

夏侯玄苦笑：“咱们做子女的不便说父母的是非，纵是父亲在世，你能怎么样呢？”夏侯玄见她露出迷茫的神情，倒真舒心了一些：“果见瞒着你是对的，省得你跟我当初一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现在父亲一去，那些事再不堪，也随他一起被埋葬了，你没有直面那些情形，父亲对于你来说就永远还是那个温和慈爱的父亲......这样，也挺好，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完整的记着他的好......”

夏侯徽心说撕破这个家的是她的父亲，备受伤害的是她的母亲，哪里是没有亲眼所见就能当做从未发生的？有些东西终归不一样了，他们都说父亲能带走了这一切，但时间真的会消泯这些伤痕么？她回过头来，看着满脸担忧她的夏侯玄，眼里泛出了泪，却笑着忍下，道：“大哥，辛苦你了。是我什么都不懂，还一直在跟你撒娇置气，不能体恤母亲......”

夏侯玄伸手擦掉她溢出的眼泪，道：“母亲只是眼下心伤得狠了，又颜面尽失，所以装病不出，你别担心，她会走出来的。她说她就盼着我们好，就盼着你平安喜乐，所以家里的这些事你不用太在意，不用太难过，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别让她再操心费神了。”

见她听话的点点头，夏侯玄有些不舍的说：“料理完父亲的事，你和子元就赶紧回去吧，先前父亲总护着司马家，舅舅就有心结，现在他和父亲闹翻，自然更看司马家不顺眼，你们早一天走，也省的多生枝节。”

有些事虽未放到明面上，但夏侯徽不是没有感觉的。

回来已有数日，就匆匆见了舅舅叔伯们一面。数年不见的亲人，他们就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句“哦，徽儿回来了......”

她也是他们抱着、哄着、惯着长大的，舅舅常瞧着她担心的说“你这么娇柔温善的一个女孩儿，日后若是被哪家小子欺负了去该怎么办呐......”曹爽表哥在一旁笑道：“我曹爽的妹子，他敢翻一个白眼试试？！”哄堂大笑，她羞红了脸，满心的温暖让她无所畏惧，因为知道纵然前路漫漫，但身后有那么多人托着举着接着护着......

也许他们对她尚怀温情，但看到站在身边的司马师霎时便横眉冷目了。两家积怨已久，势同水火，他们仍是血亲没错，但，此心此情又怎么能同往日一样呢？她明白得很。

舅舅叔伯们虽是不一样了，但这还是夏侯徽回来，第一次认认真真跟夏侯玄说话，父亲已别，长兄为父，兄妹同胞骨肉相依的情感更是不同，想到多年不见，就这么匆匆一晤，再见又不知是哪年哪月，她便忍不住哭了出来，满是彷徨无助的哭着一声声叫着：“大哥......大哥......大哥......”

夏侯玄见着她这个样子心疼不已，纵然长得再大，为人妻为人母，终归她是他从小呵护大的妹妹，受到了委屈就会躲到他身后的小媛容，今天，一直为她撑着天的父亲没了，以后，他便要成为她最后的依靠了。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一声声答道：“别怕，大哥在这儿......别怕，大哥在这儿......”

也不知哄了多久，才听她慢慢止住了抽噎，呼吸平顺了下来。

司马师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两人跟前，夏侯玄刚要起身说话，却见他轻轻的“嘘”了一声，摇摇头，他撇头一看，夏侯徽靠在他身上早已睡着了。

他回过头来，见司马师缓缓蹲下，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地上，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上面的那碗阳春面早已凉了。他又打量了司马师一眼，一脸的平静柔和。

司马师轻轻松了口气，多日以来为夏侯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把身上的外衣脱下，轻轻搭在夏侯徽身上，这才重新跪下，给夏侯尚一把一把的烧起纸钱。

三个人，就这样给夏侯尚守了最后一夜。

第二日，司马师夏侯徽辞别了德阳乡主便启程回温县。卸下了夏侯家的事，夏侯徽一心都到了柔儿身上，紧赶慢赶的也走了好几日才到家。一进门，却看到司马昭大白天的躺在院子里的凉棚里乘凉，一条腿被裹得严严实实，周身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

看起来惨得不得了，他倒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笑着由柔儿在一旁捣乱，给他头上插花。把刚进门的司马师和夏侯徽都惊掉了下巴。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