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邵阳师范毕业后,分配在离家十余里的桥头乡小学工作。由于他酷爱读书,知识丰富,人又风趣幽默,又写得一手好字,图也画得很漂亮,因此深得学生们教佩。
父亲抓队列训练也很厉害,在几位同事的协助下,各个班级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父亲洪亮的口令声中,排列、组合、解散、集中,像部队的士兵一样训练有素。
有一次,全乡几所学校的师生一起大联欢,活动结束后,父亲所在的学校作为东道主,要组织学生列队欢送兄弟学校的师生离开。
结果,父亲跟同事们几下子就把学生组织好了,而各兄弟学校的师生们花了十几分钟才陆续排好队呢。
学校虽说离家只有十余里,离县城也只有十余里,但父亲在那里工作时竟然跟村民们一起打过老虎!
新化自古就属蛮夷之地,境内森林覆盖率很高,是典型的丘陵地带,大大小小的山脉绵延不断,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的山包上长满了茂盛的林木,有的甚至是原始森林。
所以,林子里有豺狼虎豹是不足为奇的。
我小时候还亲眼看到过乡亲们追捕过一只夜晚进村来偷鸡咬狗,饱餐一顿,撑到肚子滚圆,直到早上才离开却不慎被人发现的狼。也看到过几只进村偷鸡的狐狸,有一只狐狸还被我追了好远,因为它嘴里叼着一只我外婆辛辛苦苦喂养的小母鸡!
但是,在离县城只有十余里的学校附近居然发现了老虎,这可是比较稀奇的事情。
那应该是一只过路的虎吧?据说还是受了伤的。也不知道它曾咬过人没有?反正是被人发现了。
那处山林离学校,离村庄都不远,乡里大伙儿都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危险,极有必要彻底消除这个安全隐患。
也不知道是谁一声令下,还是大伙儿不约而同一一父亲肯定说了,但我只记得一一那天,大伙儿各自拿着趁手的“武器”锄头、扁担、梭标、鸟铳、木棒,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发现老虎的丛林。
大家一个挨着一个,紧握着手“武器”像梳子齿似的排列着,十分警惕地向前“梳”去。
有一个胆小鬼,他不敢排在“梳齿”似的队列里,故意一个人落在队伍后面,又怕别人笑话他,他就拿着梭标东捅一下西捅一下,嘴里喊着给自己壮胆的话:“老虎在这里,我打死你!”“老虎在这里,我打死你!”
他一边唱歌似的喊着,一边跟在大伙后面边捅边往前走。
没想到他捅向一丛稠密的荆棘丛时,“老虎在这一一”话音未落,随着一声狂啸,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纵身直向他扑了过来!他被吓得回身狂跑,被老虎一个虎跃扑倒在地,并且一口咬住了他的屁股,这个人被吓得立时晕了过去。
胆子很大又挨得最近且跑得最快的谢老师往老虎身上戳了两梭标,才把这人从虎口里救了下来。
这只再次受伤的老虎径直往旁边冲去,众人转身就追,追着追着,追到了河边一个大刺蓬边,大伙儿看着老虎掉了下去!可是,过了半晌,大伙儿却没有听到老虎掉进河里砸出来的响声,也没有看见老虎向左右两边行进,难道大刺蓬里有洞子吗?
大家心生疑惑,又没有人敢下去看个明白.大伙儿只好轮番睁大眼睛守着,一连守了好几天,也未见老虎出来。
老虎就这样离奇失踪,再也没有人见过其踪影。
为了加强远离县城的边远山区的教学力量,父亲又被调到更远更偏僻的田坪区温塘乡工作。
父亲所要去的新的工作单位还是一所小学,离家有五六十里远,其中有二三十里是要翻越一座长满参天古木的原始森林,荒无人烟、野兽出没,虽说老虎是少见的,但豺狼、豹子却是寻常的。
解放初期,像我们西江湾村这种山脉矮、人口多的村子,都是时不时就有村民合力捕到豹子或者是豺狼的.有一次,我外婆的娘家小侄子来玩,吃到了豹子肉,小男孩还被"补"得出了鼻子血。
所以,我父亲不管是回家,返校,还是去学生家做家访,手里总要握着一根结实的木棍才行走的。
那时候,只有周日才能休息。父亲大多数时间不回家。如果回家,则是周六放学之后往家赶,周一天不亮便起床往学校赶。
妈妈陪着他,打着晒干的向日葵杆子做成的火把赶路,走出村子后,一路上总会听到狼嚎,那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着绿光的眼睛总是令人毛骨悚然。
妈妈总是陪着父亲走到天色大亮才转身回家的。
虽然那段山路古木参天,人迹罕至,但父亲长得高,又持有大木棒,所以居然没有野兽敢近前来伤害他。
父亲走过无数次的那条穿越群山的林中小路,我在一九八一年也走过一次。
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乡村小学那时候不午休的,从早上八点半上课一直到下午三点半放学。回家路远的老师可以提前一节课离开。放学之后,我给弟弟妹妹们买了一包形似辣椒的红艳艳的棒棒糖,准备搭班车回家。等了好久也不见车来,想着搭车要经过锡矿山,再到冷水江,还要转车到桑梓镇,再走五里路才能回家,行程近百里了,我何不也走一下父亲从前常走的山路呢?
说走就走。我很快来到了大山脚下,看到了几幢木头房子,其中一幢是我一个女学生的家.她妈妈热情地留我吃饭,盛情难却。我留下那包辣椒糖,继续前行。
一路上翻山越岭,秋天的山林,层林尽染,色彩绚丽.不时有山风吹过,落叶像许多红色的金色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我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样跳跃疾走......
解放三十多年了,此地依然还是那么人迹罕至,树木虽然被砍了不少,沿途到处可以看到大树被砍伐后留下的一个个圆圆的树桩儿.但是,走在林间小道上依然是晒不到太阳的。当然,你可以看到利箭似的阳光穿过树梢留在路面上的斑驳光影。
我只听到鸟叫声,连野鸡、野兔也不曾看到一只,更别说豺狼虎豹了,难怪学生家长也不提供一根木棒给我。山路连绵起伏,鸟叫声十分悦耳动听,给人以十分幽静的感觉。难怪古诗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悠"了。
如今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那片林子是否幽静绚丽一如从前?
父亲是个好老师。
他每个学期都会得到各种奖状的,他心地善良,从心底里热爱教育事业,热爱每一个学生。
这种热爱不仅体现在他备课十分认真仔细,上课深入浅出、幽默风趣,引人入胜,辅导学生尽心尽力、轻言细语十分耐心,还体现在他关心学生的生存状况,关注学生的成长进步等车诸多方面。
他从不粗暴的训斥学生,总是和颜悦色的.每当有学生调皮捣蛋时,他会找学生谈心,了解学生的思想动向,谈心鼓励解决不了问题时,他会拿着那根防身用的大木棒送学生回家,向家长了解孩子的表现,以寻找解开孩子心结的方法。
父亲从不向家长告状,指责孩 子,只说孩子有什么什么优点,要是某某方面也能做好就太好啦!
他认为无论大人小孩没有谁是喜欢听指责的,所以说话要注意语气,注意分寸,不要伤别人的自尊心。
实际上父亲也指出了孩子的不足,但由于他是先说优点的,所以孩子及家长都比较容易接受批评,改正错误。
父亲做家访时总是一边帮家长干农活,一边跟家长拉家常,不经意间就能把孩子的在家表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解的一清二楚。凡是经过了家访的调皮孩子就没有不进步的。
家长们都很尊重我父亲,都认为邬老师很随和,没有架子,是真心关心爱护学生的。因此家访结束后,有的家长硬是要留我父亲吃饭,不吃就不给走。
家长拿出家里最好的菜一一干的小田鱼,烹煮好后,及其热情的请我父亲上座吃饭,夹两只小田鱼放到我父亲碗里,恭敬的态度让你不好推辞。添上一碗饭后,又夹两只小田鱼放到我父亲的碗里,真的是最高礼遇了!
若是天色已晚,家长还要点起火把相送一程。
对于家庭困难,买不起本子的孩子,父亲总是自己掏钱给学生买。
有个十八九岁的大龄学生,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再上学了的。父亲了解到他家庭困难,就把锄头、扁担、箢箕这些农具都帮他置办好,嘱咐他好好参加农业生产。
寒冬腊月下大雪,六个住在高山上的学生要没膝深的雪野里走到山脚下来上学,放学回家,还得踏雪爬山,一不小心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父亲就让他们住自己宿舍里,煮饭给他们吃。晚上就一起挤着睡,床铺不够宽,父亲就在床沿加条长板凳,正好可以防止睡在床边的学生被挤到地上去。被子不够宽,父亲就穿着衣服,盖点被角将就将就。
这一住就是一星期。天晴了,雪融了,学生们才回家去。
父亲还因此惹了一身虱子,咬得他哭笑不得,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虱子处理干净。
有一年冬天,我父亲发现一个孩子寒冬里只穿着一件单衣来上学,还赤着双脚呢!父亲看到很心疼,赶紧给学生买了鞋袜,又把自己贴身穿在衬衣上边的绒衣一一那时叫卫生衣,表面是棉的针织布,里面是毛绒的,比较厚实保暖一一脱给那个孩子穿。
没有了穿在衬衣与棉衣之间的绒衣,父亲感觉那棉衣仿佛是空心的,风吹风过,冷嗖嗖的,冻得他咳了整整一个冬天。但父亲心里很踏实,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日子过得苦。
其实在三年困难时期,父亲的生活是过得很苦的。
他很少回家。
开始是忙于工作,有时是照顾学生,有时是做家访,有时是改作文。父亲备课上课阅卷是极其仔细认真的,平时根本忙不过来,作文就得星期天加班批改。每月还有一个星期天是固定要去田坪区中心小学刻钢板油印《钟声》小报的,与父亲一同负责油印《钟声》小报的同事朱树成叔叔在很多年之后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艰难困苦 玉汝于成一一我所认识的邬惕予先生》。刻印《钟声》小报这件事父亲没有跟我说过 ,我是从朱叔叔这篇文章里看到的。朱叔叔在文章里也提到了当时生活很艰苦。
后来有一段时间是父亲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山路回家了。
但这些所谓的苦日子父亲并没有跟我说过。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不美好的,他敢于批评;美好的,就写诗赞颂,比如小诗《温塘美》就洋溢着一种很欢快的气氛:
温塘四面有山环,
四时美景任由观。
春来山水无边绿 ,
夏至坡垅麦浪翻。
秋日稻黄金逊雪,
冬晨雪白云无颜。
最爱秋冬交接处,
满山红叶映天蓝。
由于父亲十分好学,千方百计博览群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吟诗作对,教学效果也好,因此名声在外一一只有初师文凭的父亲后来被调到田坪中学任语文老师。
对待中学生,父亲依然和蔼可亲,从不严辞苛责处罚学生。当有学生表现差劲,父亲气得不得了时,还是不忍责骂学生,以至于有些学生课后都不约而同地跑到办公室来安慰他:“邬老师,您别生气了啊!"“您千万别气坏了身体!”“我们会好好学习的!"“您就看我们的表现吧!”父亲马上转怒为笑了。
在田坪中学,父亲还资助过一个考上了中学,却无钱交学费的孩子。但他也曾未跟我提过这事。直到父亲去世之后好几年,我回新化看望生病的妈妈时,才听妈妈说,有一个父亲曾经的学生要来看他。
我感到很诧异。
我知道,不管是教小学还是教中学,父亲基本上是以校为家,爱护学生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也因此得到过许多“优秀教师”“先进教育工作者"之类的奖状,当然也得到了学生们发自内心的尊敬。离开教育战线许多年之后,都还有当年的学生跑到桑梓镇西江湾村坪底学校旁边的家里来看望他,我小时候就见过的。
但自从父母亲把家搬到了县城里后,跟这些学生也就断了联系了,怎么几十年过去了,父亲都去世好几年了,还有学生来看我妈妈呢?
我忙问:“是谁啊?"
妈妈说:“是康首荣。"
我说:“为什么呀?爹爹都去世好几年了,她怎么还来看您呀?"
“这几年她年年都来的哦,每次都要包400元的红包,还要拿水果礼物。"
妈妈停顿了一会,又说:“实际上你爹在世时,她也来看望过的。后来去宁波帮她闺女带孩子去了,就没有来了。等把孩子带到读书之后,又来看望你爹,得知你爹已经过世,她可伤心了 ,号淘大哭啊!"妈妈说着哽咽了,我也流泪了。
过了好久,我忍不住又问:“为什么啊?"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呀,首荣自己说是小时候家贫,眼看要失学了,是你爹帮她交的学费,八元六角。”
“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呀,我当小尾巴,跟着父亲走亲戚,干农活时,他跟我说过自己从小到大的许多趣闻轶事,但他从没有说过小时候自己的叔叔伯伯的生活状况,也没有说过工作之后曾帮学生交过学费的事。而且我去田坪区温塘乡工作时,有一些父亲当年的学生曾专程去学校看过我,但没有见到这个首荣姐姐,。她那时应该在外地工作,她后来去看望我父母时,我又到了桂林。
我加了首荣姐姐的微信,说:“谢谢姐姐那么关心我的父母亲一一只可惜我爸不在了。直到现在,我想起来就难过。”
首荣姐姐说:“是啊,原来我不在新化的,没有机会回报师傅,我只有弥补师母。”
我说:“姐姐太重情义啦!"
首荣姐姐说:“不是我重情义,是你父母亲对我恩重如山,我应该孝敬老人家。”
天一一八元六角的学费,这个姐姐记了大半辈子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写关于我父亲的回忆录。还在跟我核实:新化罗盛教纪念馆那个罗盛教救崔莹的雕像是你父亲在温塘用泥巴做的模型,拿到新化县城再用水泥做的一一可是那个馆长说没有文档记载。
她还问了我弟弟妹妹,我妹妹说那个塑像不是我爸做的。我弟弟说谁做的不重要,因为我们爸主攻书法了。
但是首荣姐姐说不仅她记得我父亲做了,而且当时的小班长,现在的才光老师也记得很清楚,雕塑就是我父亲做的。
我跟首蓉姐姐说:
小时候记住的事,那肯定不会记错的,姐姐记得我爸爸塑过罗盛教像一一那就肯定塑过。他是会雕塑的,在邵阳师范学习时就塑过女青年头像,还在省里获过奖呢!
但老文化馆拆了重建之后,那个新的雕塑应该不是我爸做的,因为他没有跟我说过。
首荣姐姐还是不乐意:若是你爸的功劳,为什么要埋没呢?
我只好说让弟弟妹妹再调查调查。
妹妹小明说,新文化馆的雕塑是我父亲的同事一一新化华新瓷厂的工艺美术家潘爱民塑的。首荣姐姐不相信。
我弟弟江弯专门跟首荣姐姐打电话,说首荣姐姐年纪大了,眼睛视力也不太好,就不要为这件事情到处奔波调查了,说那个雕塑我是不是我们爸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爸在书法上的成就。首荣姐姐也不认同。
可见,这个姐姐简直是比我们姐弟还要敬重我们的父亲啊!
我父亲教育战线上工作了十多年,直到1963年底服从党的需要 ,调去新化县华新瓷厂为出口瓷题字,才转行离开田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