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惊闻莲姑姑跳河自杀以及死后的闹剧,心里说不上来的凄凉。
(一)
莲姑姑,是三爷家的闺女,跟我母亲一样的年龄,今年六十六岁了。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莲姑姑是家里的老大,十几岁时,因为三爷爷过早的离世,只读了几年私学的她,回家帮助三奶奶一块操持家务,一起扶养小姑。
后来又赶上解放后的几场运动,家里的日子越过越艰难,房产被没收,土地也没有了,她们就搬到了距离街上远一点的一个小村子住。那里背靠大山,可以开垦荒地,种植粮食,解决温饱问题;山脚下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可以栽种蔬菜,刷衣洗碗,能解决饮水、日常清洗问题。
据说,那个时候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我们家是因为奶奶的娘家愿意接纳父亲他们,所以爷爷一头挑了缸,一头挑了小叔,拎着铺盖,领着父亲姊妹五个走了一天的路,投奔老外爷家,也就是我们的出生地。
再说莲姑姑。十八岁那年,距离他们家六七里路的另一个村子,一个看中莲姑姑勤快能干的教书先生娶了她。
印象中,那个矮矮小小有点驼背的姑父跟姑姑站一块,根本不像一家人。莲姑姑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也不敢挑剔,就嫁了。
婚后还算不错,姑父对她挺好的。尽管她的婆婆有点霸道,老想欺负她,因为姑父的护佑,她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一儿一女,间隔三岁,种种地,收收庄稼,管管孩子,姑父每月二三十块的工资,也算是圆满的日子。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莲姑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姑父先天性肺结核诱发了肺部感染,在那个年代也成了不治之症,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莲姑姑一个人的肩膀挑起了家里的重担,扛犁耙地,播种撒肥,肩挑背扛的整日在地里劳作,农闲时给人打短工,挣点零用钱养活一儿一女。
艰难的日子,总是那样漫长。在她起早贪黑的苦苦支撑下,两个孩子好赖读完初中了,不到四十岁的她,头发也变成了花白色。
(二)
一晃,到了儿女成家的年龄了。莲姑姑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给大表哥在自家宽绰的宅基地上又盖起了四间砖木结构的房子,安装了玻璃窗子,挂了红红的金丝绒窗帘,在当时经济还比较落后的农村,还算是不错的。
记得那年的清明节前,十五岁的我,在父亲的带领下,翻山驾岭跑小道,早上走到下午,差不多七八个小时才到了父亲小时候的老家。来到那个埋着我们家老祖宗坟的地方,烧了香,洒了酒,放了鞭,挂了白纸条,跟着父亲磕了几个头,就离开了那个让我有点毛骨肃然的地方。
父亲带我去了莲姑姑的家,第一次见到了大表哥,还有和我同年生的表妹,一碗荷包蛋里加点红糖是当是农村招待客人的最好的食物。
我看到了他们家刚刚盖好的新房,收拾的干干净净。
十九岁的表哥也刚刚订了亲,准备来年要结婚。我们的到来,他们也很高兴,虽然我跟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因为彼此都知道是亲人,所以倍感亲切。
第二年的春天,表哥结婚,父亲弟兄几个跋山涉水都回老家帮忙去了。因为三爷没有儿子,这几个舅舅都是来撑门户的。婚礼还算顺当,莲姑姑也算了了一场大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表哥结婚后,却成了莲姑姑艰难度日的开始。
(三)
表嫂不愿意跟莲姑姑她们一块住,为了儿子的幸福,莲姑姑找了他们本宗威信比较高的长辈,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分了地,分了粮食。分了家后,莲姑姑带着表妹一起住在老房子里,表哥他们住新房。
原本分家是他们自己的要求,这样谁不打扰谁挺好的,可表嫂心里还是不愿意,觉得四十多岁的莲姑姑正年轻,应该给她干,凭啥以后只能给姑娘攒嫁妆钱。
于是,两口子总会时不时的过来蹭顿饭吃,连吃带拿的,从来都是两个肩膀抬个嘴,吃完就走。吃就吃吧,也就一个儿子一个儿媳,莲姑姑也不吭声。可这表嫂倒是理直气壮,还常常寻衅滋事,嫌弃饭不好吃了,把勺子摔得叮咚响,在外面气不顺了,到莲姑姑那吃饭,还骂骂咧咧发脾气。
一次两次还可以,结婚都快一年了,这新媳妇还是得寸进尺,表妹实在忍不住了,跟她嫂子杠上了。俩人一见面就跟仇敌似的,老是掐架,最后都发展到动手了。
这个时候,最难过的是莲姑姑,看姑娘受气,也不敢出头,央求儿子管管,可结了婚的表哥就跟换了人一样,老是站在媳妇一方,责怪妹子不懂事,责怪母亲不管妹子。家里战火不断,莲姑姑也常常以泪洗面,只想着赶紧给表妹找个家,嫁出去吧。
在表嫂过门一年后,十八岁的表妹也找了婆家,订了亲事。因为莲姑姑常常受气,黯然伤神,偷偷抹泪,表妹因为哥哥的叛变和另若旁人的态度,心里气愤,也不愿意在家呆。她常常跑去未婚夫家,一住就是三五天,一来二去的,怀孕了,没办法,在她还未满十九岁的春季将她嫁了出去。
表妹嫁了,该安生了,表嫂又怀孕了,这下,她跟皇太后一样的指挥着莲姑姑围着她团团转。做饭、洗衣,伺候的余余贴贴,莲姑姑心甘情愿的干着,因为她觉得有孙子了,这是她应该干的,尽管她才四十二岁。
(四)
那个时候的莲姑姑还年轻,所以体力还可以,家里活、地里活,都是她自己干。像伺候皇后般照顾表嫂生下孩子,一年后,表哥两口子把孩子甩给了莲姑姑,他们俩到街面租了房子,做生意去了。
此后六七年的时间,莲姑姑带大了孙女,又带大了孙子,吃喝拉撒睡全承包了。尽管表嫂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甚至有时候还指桑骂槐的,她也不计较,为了孩子,为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她忍着,就等孙儿孙女大了,入了学,她也就安心了。
俩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被接走了,莲姑姑也稍微清闲了点。她得赶紧为自己攒点钱呀,不然老了怎么办?于是,春天去给人家锄地,一天五十块钱;哪儿有工程了,去给人家工地做饭,挣点辛苦钱;哪儿有需要招短工的,她都去干,她知道她老了,儿子是指望不上的。
邻居们都觉得莲姑姑苦了一辈子,守寡二十多年,带大儿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为自己想想了。她还不到五十岁,大家都劝她再找个人,后半辈子有个伴,相互照顾,有个说话的人。
还没等她与人家见面,有多事的人告知了表哥表嫂,两口子回来找她算账了。表哥说她老了还找男人,丢人;表嫂骂她老不正经,要找的话,以后老了别让他们管。一席闹腾,这事算打洒了,再也没人敢管。
过着这样的生活,莲姑姑一直隐忍不发,她也看透了儿子指望不上。
在经济条件越来越好,挣钱的出路越来越多的时候,莲姑姑常常跟同村的女人一块结伴出门,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一年倒也能攒几个钱。
(五)
大概七八年前吧,表妹想买房子,钱不够,莲姑姑悄悄赞助了几万块钱,表哥气冲冲的回家摔了莲姑姑的锅碗,表嫂却在表哥走了之后,拽着莲姑姑的头发在地上磕,她被打的鼻青眼肿。这些我们都是后来听人说的,因为距离太远,又都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父亲他们根本不知道。
听说表妹气的哭红了眼,拿着菜刀要跟她嫂子拼命,左邻右舍劝稳下来,这事才算过去了。
三年前的夏季,终究未能挽留住父亲的生命,莲姑姑也来了,六十三岁的她已经满头白发,苍老了不少。因为沉浸在父亲的丧事上,并没有跟莲姑姑多说什么。
十一月份,车祸身亡的亲姑姑过三年,莲姑姑又来了,她趴在姑姑的坟前哭的拉不起来,估计也是满肚子的悲伤吧。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莲姑姑,也没听说过她的任何事。
但是根据她以前的生活状态,想着她过的也肯定不容易。只不过,表嫂他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应该不会再去找麻烦了吧!
可就在今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莲姑姑跳河自杀了,已经埋了。说只给叔叔们通知了,因为我们远,这一辈人都没通知。
我特别惊诧,莲姑姑身体一直很好,经常到处打工,老是忙着挣钱,怎会寻了短见呢?
在母亲的叙述中,才知道又是表哥表嫂惹得祸。
具体因为什么无从考究,只知道表嫂又打了莲姑姑,她气愤难忍,心生悲凉,趁深夜纵身跳下乡政府开辟河道挖的深水潭里。
夏季雨水比较多,深潭积水两米高,莲姑姑跳下去没人看见。
表妹跟小姑姑疯了似的,找了一天多都没找到。直到两天后,尸体飘了起来,根据衣服才发现是她,此时的莲姑姑早已面目全非,不能直视。打捞上来后,只能用白酒消了毒,白布裹了起来。
亲戚们帮忙买了棺材,置办了寿衣,但却无法穿到身上,只能放置在白布上面。
亲友们忙着安排莲姑姑的后事,表哥他们却忙着找政府赔偿莲姑姑的丧命费,缘由是因为他们挖的坑淹死了人。
尸骨未寒,放置在冰棺里,直到赔偿到位,莲姑姑才被安葬。
他们村里人议论纷纷,唏嘘不已,说莲姑姑命苦,简省节约攒的钱留给了儿子,死后又为儿子捞了一笔钱,褒贬不一。
哀叹他们,用母亲的性命换回来的钱,花着安心吗?自己半夜不怕吓醒吗?
没有良心的人啊!
只想问,万念俱灰跳河的莲姑姑,一了百了之后唤醒了谁的良知啊?有人会拷问他们自己的灵魂吗?
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