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微信读书上看《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感触良多，红学大厦又多开了一间房。
我们这一代人，黄金时代在黑暗中摸索的时间太长，等到文明昌盛，已经“不知筋力衰多少”了，红学大厦的边都摸不到，干脆随性而读，一鳞半爪，深刻的越深刻，漠然的越漠然，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陈丹青的缘故，我对白先生一直抱有好感，白先生读红楼的态度是性情至上，并没有过多学问上的考量，这种架势，俺喜欢。但是，通读下来发现，性情如白先生，竟然也会为小说的合理性和完整性，加入站队的行列。有偏爱，就有站队。有偏爱，就不免求全苛责。
白先生评《红楼梦》，主要针对庚辰本和程乙本的高下。至少从上世纪80年代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一直以庚辰本为底本，白先生用的是程乙本。这两个版本确实有一些差异。
好，先记住：
庚辰本，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底本。
程乙本，胡适提倡，如今海外发行主要版本的底本。
当然还有更多版本，衍生出很多学科，咱志不在此，不论。
本来，学界基本上都形成了共识，《红楼梦》最初是手抄本，辗转腾挪，流传的渠道是不靠谱的，出现很多版本情有可原，对各种版本甚至各种意见，基本原则是平等、自由、尊重。
我们只是爱看《红楼梦》小说本身，问题是，白先生对程乙本的赞扬和对庚辰本的批评，个人感性的因素太多。不知道白先生有没有想到，读惯了庚辰本的红迷们对程乙本是多么的不适应，其实和他不适应庚辰本是一样的，而并没有大陆学者会说程乙本损害了《红楼梦》的主题。对此，大陆红迷怎能不有话要说，看微信读书的读者留言，越到后面，失望和反对的声音越大。
类似的问题，在《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中竟有好多处，今试论“秦钟遗言”一事。
秦钟是贾宝玉的少年玩伴，二人性情相投，都是性情温婉、转盼多情，迥异于儒家大丈夫的标准。白先生说：庚辰本中，秦钟夭折之时，嘱咐贾宝玉有一段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一段有很大问题。而程乙本没有这一段。
白先生的主要观点是：这段话完全不符合人物个性口吻，秦钟和宝玉都视立志功名为“禄蠹”，如果秦钟这么说，贾宝玉不可能对他怀念不已。秦钟的出现是有象征意义的，秦钟与“情种”谐音，“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情”是《红楼梦》的核心。秦钟这段话，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曹雪芹不可能制造这种矛盾。
（程乙本）
这可竟是白先生的求全苛责了，说“情”是《红楼梦》的核心，无疑流于我执和痴迷。
当知，东方生命观才是《红楼梦》的核心，“情”是很重要的基础，但不是核心本身。曹雪芹很清醒，《红楼梦》中的事，没有一件是纯洁的，《红楼梦》中的人，没有一个是纯粹的。何况秦钟？何况是在顶受生龟裂壳的死亡之苦、回首此生空过全体消亡之憾、前途黑暗分崩离析之恐惧的秦钟？
至情至性是考察人品的最高标准吗？岂可以至情至性要求生命解体中的人？人世间，情的内核和包容度每天都在变化。白先生是推崇后四十回的，如果痛失林黛玉后的贾宝玉仍沉迷于薛宝钗肉体并没有损害《红楼梦》的主题，为什么秦钟临死的忏悔就会损害《红楼梦》的主题？他们唯一的区别只是，梦碎之后，贾宝玉有深厚的佛道因缘“归彼大荒”，而秦钟在梦碎之时，能想到的只是荣耀显达或许能延迟死亡痛苦的到来。这点见识虽然可怜，却是世间的主流。
客观的为秦钟想想，假如平素克己复礼，何至于纵情声色以至毁伤身体？假如遵循世间价值观，何至于气死老父？假如潜心于功名显达，何至于大好青春付之夭亡？如此，秦钟临死的忏悔怎么会没道理呢？
曹雪芹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是不是在警示人们，情种并不是最高的心灵价值，立志功名虽然和情种一样是无常，但其本身比“情”更具向上的能量。
白先生说，如果秦钟临死说了这些话，贾宝玉绝不会为他伤心痛哭，因为他们共同的价值观是：立志功名就是“禄蠹”。难道在白先生的心里，贾宝玉的价值观是静止的、扁平的？《红楼梦》的主题也是单一的？这实在是遗憾！
人类的情感丰富立体且具可塑性、延展性，宝钗、史湘云都历次劝宝玉留心功名，虽都被宝玉呛声，但何曾影响过宝玉对她二人的感情。如果宝钗、史湘云年少而亡，宝玉痛哭失声，应该没有人会看不起宝玉吧。
（庚辰本）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段的庚辰本倒是更为完整，而程乙本在这一段的表现，那就是传说中的“神转折”。
我们来看程乙本这段会呈现什么样的效果。秦钟临死之时，惦记着家里无人掌管，又惦记着智能还没有下落，正在和鬼判讨价还价不肯去，听到宝玉来了，秦钟求鬼判放他回去和宝玉说一句话，鬼判们知道宝玉的身份后都慌了神，小鬼们还不肯放，判官就吆喝了起来，毕竟秦钟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回就结束了。下一回起始就是：“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苦不止”。转接的神不神？
这是什么文学手法？明明就是传抄者硬生生掐掉了秦钟宝玉临别一席话嘛。既交代了秦钟有一句话要和宝玉说，怎么这临终的一句话就杳无音信了呢？如果说秦钟没说就死了，那也欠一个明确的交代，这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程乙本相对庚辰本来说，删除了大量我觉得有意思的部分。删除者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可以讨论，也可以不讨论，有钱难买我乐意。可是，在大学课堂上说这段不好那句不好就不妥了。刘心武评红楼时经常说：我喜欢，我觉得，他有他的道理，我们讨论一下。这就比较过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