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爸妈就外出打工了。那时候他们住在哪里,做着怎样的工作,我无从得知。但是每每听说他们讲起打工期间发生的心酸故事,心想住的地方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我爸爸讲,砍甘蔗的时候,一起干活的人吃饭的时候,有人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小瓶辣椒酱佐饭,引得众人羡慕不已。又讲刚到这边投奔已经有工作的亲戚,被劝说“快点去找工开,我这里也不方便。”那样的境遇,真是想想就会伤心落泪。
等到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和外公还有几个孩子一起坐大巴车,来到爸妈他们打工的那条村子。记得当时舅舅,还有爸妈都到村口的那条路上来接我们。他们骑着自行车,提醒我一定要靠右边走,小心过往的车子。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村子。周围多是香蕉地,村子旁边总是有一条河涌。河边有一些竹林。爸妈和幺舅合租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当然这楼里还住着其他的住户,都是讲着一样乡话的老乡。
幺舅住在楼下,爸妈的房间在楼上。上了一个窄窄的楼梯,右手边第一间就是。房间应该不到十平方米,就摆了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张带靠背的凳子,再没有什么东西。厨房在上楼后正中间的大厅,一张旧式的木头沙发靠墙放着,上面放了两个煤气灶,就可以供两家人煮饭了。紧挨着爸妈房间还有一间房,是老乡住着,他们和爸妈一样,在同一个酱油厂里上班。厕所则在二楼露天平台的空处,单独隔了一间屋子,既是厕所,又是冲凉房。虽然十分简陋,但通风好,也方便晾晒衣服。
三楼没有房间,单是一个露天的平台。上楼梯处有一小块地方,我来了之后,爸妈在那里搭了一块木板,铺了凉席,爸爸准备睡那里,让我和妈睡。爸妈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十分辛苦,我本是个没事做的闲人,晚上没睡好,白天还可以睡。于是我说让我睡上面。经过一个白天的炙烤,楼顶的地板冒着热气,躺在那里特别热。我常常走出门,到三楼的平台上,那里跟地板上完全相反,凉风习习,非常舒服。还可以看到路边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着。我可以清楚看到隔壁一家人在做什么,女主人瘦瘦的,还有一个瘦小的小男孩,他们有时坐在院子里吃饭,有时在看电视,我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想象他们在说些什么。
白天爸妈都去上班了,我有时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我记得我有一本很厚的、盗版的《射雕英雄传》,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那时候看到黄蓉知道郭靖和华筝公主有了婚约,两个人走在雨里伤心的片段,一个人读了好几次,不禁悲从中来。而更多时候,我骑着小表弟的自行车,在村子附近乱逛。骑车到过香蕉地,两边都是茂盛的香蕉树,只有中间有一条土路,也去过海边,沿着海边一直骑,直到感觉已经骑不动了,才往回骑。也去爸妈的酱油厂附近看过,肯定他们带我去过一次,指给我看了。我自己一人闲着没事,又骑车到那门口,看到门口有保安,并不让人随意进出,又骑车走开了。海边有一个位置也特别靠近这个厂,可以听到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我想也是爸妈不加班时,带我走过那里告诉我的。
2
我还记得出了出租屋的门口,只有一条不很宽的路通出去。顺着这条路往外走,就可以去到大舅租房的地方。表妹是大舅的女儿,她是我最亲的玩伴,可是她每天要去镇上学电脑,不能跟我一起。一直走到村口桥头,有一个小卖部,好像是这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我记得去大舅家吃饭,大舅就会走去小卖部给我们小孩一人买一瓶水,说天气太热了。就为这个,别人都说大舅小气,舍不得花钱,我却觉得一定不是的,他对我们孩子还是很大方的。这个小卖部整天聚着一些闲人,只在那里聊天。你只要一走进小卖部,就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向你瞧过来。幸好我一向是不去买东西的。
小卖部右边那条路是去海边的,傍晚的时候,路上也有一些人斜卧在石凳上听收音机,看来跟我一样是些闲人。收音机里传出本地电台里讲的粤语,声音听起来挺悦耳,可惜我听不懂一句。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也走路到海边,走到那个酱油厂的位置,就会想像爸妈在里面上班的场景。我妈说是流水线,可是我想象不出流水线是怎样的样子。
沿海边的一条路并不很宽,靠海一边有水泥围栏,另一边多长一些野草。每走一段就有一个水闸,是河涌里水流出来的地方。闸门有台阶可以上到顶部,夜晚上面刮着凉风,非常惬意。一次我跟小表弟闲来无事,捆了一只小螃蟹,放在一片叶子上。趁河涌水退潮的时候,把叶子放进河里。河水正一路往海里流,小螃蟹便顺着水流往海里漂去,我们两个无聊的小孩就在岸上一路跑,一路看螃蟹去了哪里。一直跑到闸门,看到螃蟹真的漂到了海里,又在闸门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螃蟹,才往回走。
一天表妹在家,我跟她两人骑着自行车,想去我妈上班的地方看看。记得那时她还不在酱油厂,跟我说过是在一个垃圾厂,我既不知道厂的名字,我妈也没有带我去过。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导航,我们两个仅凭着一个大致的方向,一直往前骑,骑了很远很远,经过了很多陌生的村子,还有陌生的桥洞。直到天色晚了,又下起了小雨,我们两个才往回骑,结果没有找到我妈上班的地方。后来她说那个厂里灰尘太大,就不在那个厂里做了。
我去了几天之后,便简单地做些饭菜。记得那时候我爸爸对我说:“一个女孩子不会做饭,是要不得的。”一天吃完饭,我在家收拾碗筷,爸爸一边下楼梯,一边对我说:“油盘子不要洗,留着晚上吃面。”我倒不以为意,但是这句话被隔壁邻居老乡听到,笑了我爸爸很久,说他太节约。他的节约可不光在这只油盘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用一个什么铁片烧红了,去补自己的凉鞋。我看到了就说:“这么烂了,不如买一双新的。”他说:“能穿就继续穿,你读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不能为家里提供一分钱,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内疚,然而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3
出租屋里有一扇窗户,是朝着河边那条小路的,但从那里看外面看不真切。玻璃长年没有擦,也没有办法擦得干净,也几乎是无法打开的。记得有一天提前听到通知,当天要刮台风,爸妈叫我一定要把窗户关好,不然玻璃会被风吹烂。那天我听着很大的风在外面刮着,大雨急骤地打在窗户上,我在房间里紧紧拉着窗户,生怕大风会破窗而入。又担心爸妈如何才能回家,他们说这种大风雨的天,想要往前走一步都困难,更别说骑车了。只能推着自行车,顶着风雨慢慢往家里走。我妈说起有一次被大雨淋感冒了,还在村里的医生那里打了几天针。
爸妈休息的时候会带我去赶集,买一些菜。那个集市我去了好多次,我连怎么去的那条路都熟悉了,也还记得在集市上买过一盒磁带,是张雨生的。一次赶集回来我骑自行车载着小表弟,结果我骑得太快,车轮滑到路基外面,狠狠摔了一跤,表弟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我的牛仔裤则磨了个大洞。
我们很少去市里,记忆中只有一次,跟着爸妈去当地的医院,不知道他们是去看什么病,要知道他们一般生病是不去医院的。我只记得医院的走廊是白色的,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我站了一会儿,只想马上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很多年后,医院竟然成为我工作的地方。好像去那里是为了买一本字典,那的确是初中刚毕业时发生的事,我没有去过城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我只觉得新奇和害怕,我牵着爸爸的手,那样才觉得安全一些。我感觉到别人诧异的眼光,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什么:那么大一个女孩,还牵着爸爸的手,多么奇怪啊。可当时我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我要买字典,爸妈是很支持的,我们在城里转了很久,才找到书店。我也不会坐电梯,不知道何时才该迈脚站上去。那么大一个书店,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结果忘记了究竟有没有买。
后来我上大学了,放假期间也是到这里。因为大学的学费更高,爸妈再没有回过老家,一直在厂里做工。我仍旧睡在三楼楼梯入口处,爸妈在那里撑了几根竹竿,挂了一个蚊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记得到了开学时,爸爸总是帮我拿着行李,送我去搭车。一般只要走到大马路上,就可以坐上大巴车,但也有一次错过了大巴车,只能去市里坐火车。爸爸陪我坐了一程车,直到我最后坐上去学校的车,他才回去。
第一次去学校报道的时候,爸妈说好要陪我去学校,我劝他们不要去,我这么大人,可以一个人出远门。他们第一件事,是怕我被骗,第二,觉得孩子去上大学,是件光荣的事,无论如何也想跟过去看看。他们俩把我送到学校,安顿好床铺,没有再做停留,当天就返回了。我真傻,也没有陪他们到处逛逛。不过我也是哪里都不知道路,只是呆在学校里,哪里也没有去的。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去过我上学的城市,那个城市是个旅游城市,他们没有再去挺遗憾的。现在他们两个人总说腿疼,我好久没有带他们外出了。
4
在我上大学期间,爸妈决定换工作了,新工作是伯父介绍的,是做绿化工,据说这个工作轻松些,工资也高一点。当时在酱油厂的工资是一千八百元,两班倒,经常加班。爸妈从来没有抱怨过加班,认为加班工资更高一些。然而他们终于决定换一个工作。
搬家的那天好像我也在,请了一个大卡车,拉了满满一车的东西。没有什么之前的东西,少不了锅碗瓢盆,铺盖、蚊帐、衣物等。第一个选定的出租房是在村里的一条水沟旁边。是的,这里也有一个村庄,就租了一间房子,煮饭、洗漱都在这间房,东西粗略放进去,爸妈就去上班了。上班的地方在不远的一个新建的小区里,那里的房子还没有卖出去,先要种好草木才交付。那时候爸妈一人骑了一个自行车,去上班的地方又全是上坡路,新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天气又非常炎热,想来那日子特别难熬。每天去上班都提着一个大矿泉水瓶子,灌满一瓶水,上班的时候好喝。
住了没几天,就发现这个房子很不方便。又搬到旁边另一家出租屋,离得非常近。我记得那间房在一个高台上,还记得刚搬进去调试电视的情景。这间房住了没几天,又搬到台阶下面的一间房。这间房老旧些,但好在有一个大堂,可以用来放车,爸妈最担心的是,车放在外面被人偷走,下雨天又会淋雨。大堂靠墙放了一张木桌,把燃气灶一搭,铁锅往上面一放,这里就成了煮饭的地方。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木床,爸妈挂了蚊帐,再在靠窗边放了几张长凳,搭了床板,又成了一张床,用来给我睡,或者奶奶来的时候睡。
这间房爸妈住了很久,直到后来买了房子,他们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过。这里的环境不比以前酱油厂的村庄,但相比刚来找到的那几间,还是这间宽敞些。大堂外面有两扇木门,从中间推开,关起来的时候,门后有插销,是老式的大门。爸妈房间也有一扇木门。窗户旁边除了竖着放了一张床,还横着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是不是摆了电视机,我记不清了。
紧挨着这间房的上面那间,有一段时间是小姑家在住着。他们带着他们的小儿子,那孩子那时候还小,就在村里的幼儿园上学,但没有住多久,他们搬走了。房间的位置是从路边的一个小桥走进来,入口处是一家本地人,再进来就是出租屋,爸妈住的那间房子并不是单独的,里间也有人住,好像也是同乡。
门口那家有个老太婆,体态有点胖,一头花白的齐耳头发,脚上长年穿着一双塑料凉拖鞋。经常会走过来看我们在吃什么饭,或者在做什么。奶奶来的时候,她很喜欢过来看她,问她吃饭了没有。可惜我奶奶耳背,又语言不通,每次都对她微笑又点头,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过来闲聊几句。后来爸妈从那个地方搬走了,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太婆。
5
村里的出租屋。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故事呢?我记得一个早晨,我穿着一件白色长裙,披散着头发,手腕上还戴着黑色的发圈,一个人沿着村子后面的公路散步。村子后面是一座山,虽然有一条蜿蜒的公路,但车辆非常少,能感觉到周围全是山谷里新鲜的空气。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路边的树木,脑袋里好像跟我现在一样空,什么也没有。
我想起了老胡第一次见我爸妈时的情形。那家伙,我叫他早点起床,他听我说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到,就说不着急。等到中午十一点才出发。一个小时,那时两座城市需要花的时间,不是到爸妈所在的出租屋的时间。到了这边,还要坐公交车,那时还不是随地可以打到车的时候,坐了公交车,还要走一段路。我爸妈骑着电动车到路边来接我们,当时好像已经中午两点了。难道是我没有给他说清楚吗,这注定是一次糟糕的会面。
那天他新做了头发,头发卷卷的,有点时髦过头了。我爸妈欣赏不了这种时髦的,平时他从来没有做过头发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手上提着几斤猪肉,说是他们那里的风俗,我不记得是在哪里买的了。还没有出发前,他对我说:我爸妈不可能不同意的,他也是大学毕业,家里也是农村人,跟我很相当。没有什么理由会不同意的。
我爸妈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小小的出租屋里,摆了一张方桌,桌子上摆满了菜。可惜差不多都冷了。才吃了饭没有多久,老胡就说要回去了,我也说要回去上班,但我们心里想得可能是,晚上挤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不合适。那时候我住在单位宿舍,老胡过来只在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于是爸妈又把我们送到了公交站。
爸妈当时没有说什么,但很快,等老胡回到他上班的地方,我便得到爸妈真正的意见:不同意。理由是离得太远了。是不是只有这一个理由,就不得而知,只见一次面,能留下什么印象呢?我打电话告诉老胡,那个电话是医院住院部一楼的插卡式公用电话,我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他,整个人迷茫又不知所措。最后在电话这头哭了。电话那头特别安静,他安静地听我说着话,后来也哭了。我听到他的哭声,心里难过中又夹着开心:至少他跟我一样,会感到难过。这样感情还不算全是虚幻。
我们究竟为感情做了些什么努力,好像什么也没有做。我只记得他说过要到某个城市去工作,我只记得这件事。于是我一直在那里找工作,找到了之后,我觉得我已经信守了承诺,而不守承诺的那个人是他。后来我总是问他,为什么没有来。他说:来找工作了,没有找到。是的,我想起了,他来找工作的时候,告诉我了。还住在我单位的附近,那时候我还住在宿舍,肯定还没有工作很久。但那时我觉得已经太久了,对他也抱着一种犹疑的态度,心想除非你真的会来,实现你的承诺,不然我们什么也不是。
结果面试结果出来,他没有找到工作。当时我只觉得他没有努力找,我也是试了很多次才找到工作的啊。却想不到,对于他,其实比我更困难。他在的那座城市离这里太远了,过来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他跟我不是同一个行业,并不像我那么容易找到工作。我认为他就这样放弃我了,心里总是觉得很伤感,然而又没有办法狠下心,跟他断了联系。幸好,一切幸好。我们竟然最后又走到了一起。
6
我从书里看到,作者终其一生,都是在讲一个故事,即自己的故事,每个人也只有一个故事。只不过作家会把他的故事揉碎,再创作,让你意识不到这是一个故事。这真是一件伟大的技能。我因为这种说法感到一丝窃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故事,看来我并不比别人少些什么必要的写作条件。而且我喜欢讲自己的故事。
出租屋里的故事是不是讲完了?我感觉没有。爸妈在那间出租屋里住的时间很长,发生了很多事,只是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我休息回来的时候给爸妈拍过照,爸爸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背后还有酱油厂的LOGO,是在酱油厂上班时没舍得穿的新工服,他坐在电动车上,两只脚踩在地上,正准备把电动车掉头,把车开出小巷子,准备去上班了。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电动车下班后都放在堂屋里充电,晚上那间屋变得很拥挤,睡觉前一定闩上门,怕有人偷走电动车。
也记得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在这个出租屋里聚过会,十多个人呢围着一口锅吃火锅。那时候过年的聚会,不管去到哪里,都是吃火锅。那口铁锅摆在堂屋中央,是用平时煮饭的煤气灶点燃的。里屋的人走出来路过,必然要招呼叫他们一起吃。那时候我妈还不讲究食材好不好,都是在市场上买的丸子,青菜,还有自己提前煲好的一锅骨头汤。现在我妈必然说那丸子不能吃,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我倒觉得还是以前洒脱些,只要想吃就买来吃,才不管是不是健康呢。
照片里有一个小男孩,只有四五岁,站在大家的最前面,故意翻白眼,做怪动作不配合拍照。他是姑姑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大,马上要参加高考了。那时候只有他一个孩子,姑姑们两个人要上班,没有人照看他,没人的时候就把他一个人锁在出租屋里。每一次聚在一起,他从来不吃饭,只是喝一些碳酸饮料。后来我们去到姑姑家,他从来不叫亲戚们,也不回答我们的搭话,后来直接关着门,不管我们聚会多少次,也见不到他人了。他学习成绩挺好,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可是因为不适应学校的管束,有一段时间休学在家。高考过后,他自己觉得没有考好,不去已经填报的学校上学,说要自己在家复习一年,再考过。姑姑说带他去医院看过,说他有自闭症,但他也不配合治疗,只能任由他的性子。不管在谁家聚会,甚至去到姑姑家聚会,我们都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只知道他是在家的,不跟我们见面,也不一起吃饭。
我表妹是这件出租屋的常客。我实习的时候,和表妹住在一起,等我实习休息的时候,就会一起到爸妈家。记得刚准备实习的时候,我跟表妹两个人从这里骑了一个自行车到我们合租的房子,打算给我实习的时候用。是在城市的另一头,两个人连路都不知道,一个人骑车,一个人坐车,一大早出发,等到骑到地方,都到中午了。后来她结了婚,在爸妈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结婚的当天我去过,一间卧房,一个宽敞的大厅,跟别人合用的。没住多久她又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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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一起老是到这个出租屋的时候,表妹还是一个心思纯真的女孩子。我们两个有时候换着衣服穿,走到村里路边停着的车,站在车旁边拍照,假装那车是自己的。可不是什么豪车,就是非常普通的轿车,只是觉得,像模特一样,站在车跟前拍照,一定很酷。那时候她还没有跟长辈们闹翻。每个长辈其实都很喜欢她,因为从小她妈妈不在了,对她更多一份怜惜。
后来她随着她的老公搬离了这个村庄,还是住在不远的地方。她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我从爸妈这里走路去看过她,如果走路去,还是很远。但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次去了,她马上说要带孩子去医院看一下,孩子有点咳嗽。于是她骑着电动车,我抱着孩子坐在后面。医生甚至连药都没有开,孩子没有什么事,是我表妹太紧张了。
爸妈基本上都在上班,没有什么休息。特别是后来他们对这里比较熟悉之后,我们又找了两个做家政的活,趁着吃饭时间去做。这样她变得更忙了。吃饭的时间她不回来,由我爸爸回家煮了饭带给她。我记得那个带饭的不锈钢桶,有好几层,下面装菜,上面装一小格饭。有一个不锈钢的勺子,放在下层,因为空间不够,勺柄的地方被压弯了。很多年后,我妈不再做这两份兼职,这个勺子还在我们家里,奶奶会拿着它喝汤。
她的两份兼职都是帮别人搞卫生。我妈手脚麻利,又勤快。很短的时间就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她帮忙搞卫生的这两家变成了长期兼职,后来有一家要求她全职到她家里去做,帮忙带小孩,她便不再做那份绿化的工作,全职带小孩了。
那时候,她偶尔回来的时候,也会做菜给我吃。我记得她煎了一盘鸡翅,告诉我说,那家小孩最爱吃这个,你尝尝。果然很好吃。有一天我休息又回到这边,我们正坐在一起吃饭,爸妈接了一个电话,说要走出去拿合同,我问是什么合同。爸爸说是去银行存钱的合同。我不相信银行的人这么殷勤,还送合同上门,而且存钱需要什么合同呢。原来他们把全部的钱买了一款理财产品,人家介绍这样利息高些。我第一次知道爸妈有这几万的存款,以前从来没有问过他们钱的事。一定是没有什么钱,他们工资一直不高,爸爸还要长期吃药。所以我妈才会做两份兼职,想多挣点儿钱。
我不同意他们这样存钱,说这一定是骗人的。到时候本钱都有可能亏掉,而且想用的时候,也取不出来。这毕竟是他们所有的积蓄,这样做太冒险了。那一天一起吃饭的还有姑父,他也说这种存钱不靠谱。爸妈听了我们的话,还好刚刚存进去,还在犹豫期,可以取出来不这样存。爸爸说不知道怎么办。到了那一天,我从实习的医院坐公交车到银行,我记得那天我穿了件橙色的无袖T裇,蓝色碎花短裤,走到十字路口,不知道路,还像别人问路了。爸爸从住的地方过来,我们在银行汇合。我们排队等,那时候还没有取号,就是站成一条队在等,到了我们的时候,我们取消了那样存钱,把钱转到了存折上。几年后,爸妈用那笔钱,还有我工作后的积蓄,在对面村子对面买了一个小房子。如果存了理财,那房子就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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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出租屋里的故事一定很长,但我真正写起来,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了。怎么可能,那里的时光在我脑海里明明是无限长的,好像半辈子都曾经在那里渡过,只是现在记忆被完全掏空,只剩下了一个空袋子。
表妹结婚的时候,还住在那里的。那是一个冬天,天气有点冷。表妹叫我做她的伴娘,说这样以后她的孩子可能读书厉害点。那时候她还相信读书好跟命好的关联。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我穿了一条长度及膝的伴娘裙,我们拍了一张合照,那张照片还躺在某个相册的角落。
堂弟说等他工作了,要请我们两个吃巧克力,我和表妹两个人说要录音为证,两个人趴在出租屋的床上笑个不停。我上班的时候,我妈打电话说,她骑车下班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我问她要不要紧,她说没有大碍。我当时上班也没有回来看过她,等我有空回来之后,看到她的脸颊上还留着一片淤青。
我也跟爸妈去上过班。拿着剪树枝的大剪刀摆拍了几张照片。爸妈穿着绿色的工服,戴着安全帽,站在还没有交付的小区大门口,笑眯眯地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我曾经以为绿化工一定是最适合他们的工作,因为除草、剪树枝这些活是农民做惯了的。事实上这个工作并不是那么轻松。南方的户外特别热,在外面即使什么都不做,都有可能中暑。剪下的树枝流出的浆液弄到手上,手上会过敏,长疹子,又红又痒,拔草的时候打扰到蚂蚁窝,也很可怕。这边的蚂蚁咬一口,就足以让人过敏休克。后来我妈之所以选择去别人家里做家政,也是不想再做这样的工作了。
我爸剪草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鞋带松了,放下电锯去系鞋带,电锯没有关上,跳到他的脚上打到了脚趾。脚趾血流不止,住院了很久。直到我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他还在住院。当时我是抱着孩子去他的病房给他看了一眼。后来他的那个脚趾留下后遗症,总是高高地翘起,不能放平。
后来表姐家买了房子,我们家也动了这个心思。我休息过来的时候,跟表弟去看过房,都是一些可以直接入住的二手房,但位置离出租房特别远,爸妈没有看过,最终无法敲定。等我回去上班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中介介绍了一个房子,就在村子对面。是一个香港老板买的,很少住,房子还很新,问我的意见。我听当时爸爸的语气什么都很满意,中介又催着快做决定。我说那就买吧。交房的时候我也回来了。那个老板把家里每一件电器都细心地告诉我爸爸。空调怎么开,电视怎么开。遥控器放在哪里的,都事无巨细地跟我爸和妈说了一遍。他和我爸同岁,这让他觉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我们一同坐车去办手续,原来他们夫妻两没有孩子,而我的爸妈只养了我一个女儿,真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在那一刻短暂的交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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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搬出了这间出租屋,我还能听到关于这间出租屋的故事。后来姑姑家搬进了这间出租屋,我想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间屋有一个堂屋,电动车放在那里充电,既不会淋雨,也不担心有人偷走。
有一天我听我妈说姑姑骑车摔倒了。她早上很早起床,没有吃早餐,骑车经过出租屋门口的小石桥的时候,突然觉得头晕,倒下去,车子压住她的腿。我记得那座石桥,就在那座房子的外面,石桥的下面是一条水沟,并没有水。过了石桥就是一条大路,道路的两边种满了芒果树,芒果树的花很小,但有一股浓烈的花粉味。我没有去看姑姑,可能那时我不在这个城市工作,只是听说了这件事,姑姑上医院看了医生,休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好。
姑姑住在那里期间,每天吃完饭回去村里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跟别人一起跳广场舞。后来听妈说她肚子痛得了阑尾炎,而且是化脓性的,只能开刀做手术。做完手术出院还养了很多天才好。我只在后来看到她肚子上一条长长的疤痕。我想这病跟她跳广场舞大有关系,因为吃饱饭不好做剧烈运动的。
就在这时候,姑姑的媳妇怀孕了,过来跟她住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后来听我妈说起他们发生的种种矛盾,一定是姑姑告诉我妈的,小辈们应该不会说起。一说她媳妇叫表弟,也就是姑姑的儿子,去帮她买卫生巾,买回来不是她常用的牌子,因此拌了几句嘴。又说她媳妇起床得太晚,从不做早餐,总到外面去买。我听着这些事,想像着在那间出租屋里发生这些事的场景。那么遥远却又是真实发生的。
后来姑姑媳妇肚子大了,很快就要生了。听说她总说浑身觉得痒,去看了医生说是胆汁淤滞症,我没有怎么听说过,还找了一下这个病的资料。又一天,不知道有没有跟姑姑闹别扭,总之她媳妇回到了她爸妈家,也在同一个城市,那天她觉得肚子痛,耽误了一晚,第二天去医院看,医生说胎儿已经没有心跳了。我听了很受震惊,孩子都那么大了,马上就可以出世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跟她浑身痒是不是有关系呢?但我也只是听说,一眼也没有看到姑姑的媳妇,一切都只在听说中发生,没能亲见一眼。我想这对他们家里人是个不小的打击。姑姑媳妇住院引产后,没有多久,她就跟着表弟回成都去了。
这些事都发生在我熟悉的那间出租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对于我来说同样深深记住了呢?我记得那间堂屋的木头门,低矮的门槛,记得地上铺的是一种棕红色的地砖。记得房间有一张老式的大木床,上面挂的蚊帐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出了大门右侧有一间房是厕所,靠外面有一个铺好瓷砖的平台,有水龙头,可以在这里洗菜、洗碗,里面有两间厕所。下雨的时候,蹲厕坑里的水也会满了,而且冲不走,我爸说是排水没有做好,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堂屋电灯的开关是一条斜挂着的、长长的棉线,像很久以前老家的电线开关一样,拉一下,灯会打开,再拉一下,灯就灭了。这里的故事结束了,因为我再也想不到什么,但这里的日子被无限拉长,让我总觉得住在这里的日子比实际还长,永远不会被我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