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欲言又止地叹息着,它拽起身旁的积雨云看了又看,遂一阵肆意的拍打,掸落万千蓄积已久的泪花。雨一直下下停停,它们四散飘零,打湿了行将凋零的黄叶,浸润了就要皴裂的尘泥,毫无征兆地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带着满心的无奈渗入大地。老树汲取着清润,感受着时隐时现的苦痛,待得无人在意时,忽一阵萧瑟的风,吹落一片败亡的落叶,绿意便再也无法飞临枯槁的枝头。只有无尽的凉意永无止息地述说着哀愁。
“嘀铃铃嘀铃铃~……叭叭~!”城际的巴士转过了180度,爬了个坡开上了公路。它周身被夕照烧出了一圈金边,却依旧朝地平线处的夕阳径直冲去,迅速地在焦黑的公路尽头蒸发了。日芽香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惆怅,她一个人站在余晖下感受着所剩无几的陪伴,独自目送最后一丝熟悉气息的离去。
“啊……多少次了……都已经忘记了吧……这里还是这里呐……变了的……果然……是我吗?……”
拖着不小的拉杆箱,日芽香有些吃力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走到车站里唯一的一把长椅前:木条座椅已分不清当年涂刷的色彩;固定椅腿的铆钉和铁条也早已锈迹斑斑;就连一旁的水泥台阶都开裂剥落,裂缝里长满了野草与苔藓。
“哎……也许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日芽香也会一个人留下……啊不……是被丢在这里的吧……”日芽香若有所思地双手环抱住裙摆,将其捋得极其垂顺,徐徐地坐了下来,“每一天…每一天…都是看着一样的景色……一样的白昼…一样的黑夜……一样的巴士放下几个人旋即离去……一样的孤独却……始终…流连呢……啊……好可怜呐……”
乡间的夕阳,同样的色彩同样的画面,总是被涂抹得无边无际,让人感到一丝妖异与疲惫。无遮无挡的田头满是明太子色的低矮庄稼;人烟罕至的村口尽是些肉桂色的破旧民居;山路边的地藏菩萨也都披着蜜柑色的袈裟;即便是走过一两个村民,也都是一脸的枫糖色,粗略地瞄上好几眼仍旧是辨不清年岁。幸亏归巢鸟儿们在头顶的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才令日芽香挥别单一色彩带给她的劳累,但很快这声音便又沉寂了。
“叭叭!~叭叭!~”不远处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上,不知何时泊下了一辆不大的皮卡,驾驶座上的人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奋力地朝日芽香挥舞着手臂,“日芽香!~这里!~这里!~”
“啊,姐姐!~”日芽香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远在老家,久未谋面的姐姐。日芽香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笑得都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嗖!”地站起身,用手理了理敞着的针织开衫,遂将单肩手袋重新背好,撑开行李箱的拉杆就想往皮卡的方向跑,却忘记了脚下步道和车道间的一级台阶。她“咚!”的一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啊~……个笨蛋……”姐姐飞快地解开安全带,下车冲到日芽香跟前,她蹲下身扶着日芽香问道,“没事吧?……”
“唉嘿嘿嘿嘿~……一点事也没有呐~姐姐~”日芽香痴痴地笑着。
“还说没事…自己看看!裙子都给摔破了!……真是的!尽会添乱!”
“唉嘿嘿嘿嘿~谁叫我是笨笨的呐~”日芽香左手攥成肉拳,放在太阳穴上,小脑袋顺势向右一歪。
“那点偶像的把戏在我这里可行不通……”姐姐绕到日芽香的背后,一把就将日芽香整个人拎起,“能走么?能走就快点上车了!都在担心你呢!”
“好疼疼疼疼疼……好疼哟。”日芽香蹙着眉直喊疼,胳肢窝里火辣辣的。她心里清楚,无论自己再喝多少年的蛋白粉,就力量而言,也不及姐姐的一半。
每个人总有不得不服软的地方,换做是个村子也是一样。就拿日芽香的父亲从小长大的这个村子来说吧,虽然民风淳朴,气候宜人,但依旧是比不上大城市的热闹和便利。日芽香对此深有体会。儿时的记忆里,祖母对料理的味道是极其挑剔的,倘若家中没有了黑糖,也绝不会拿现成的砂糖糊弄,必要是蹬着自行车去到最近的人家讨要一些。之后还会趁热送一份用黑糖做的料理过去,这一去一来,桌上的饭菜却都已经温温的了。
父亲的老家,是个不出名的小村子,隐藏在一处巨大的山坳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几乎每一个途径这里的异乡客都会因美景而停下脚步,却往往在离开时寻不到心仪的土产,从而无法对外宣传。
皮卡不急不缓地前行着,如品鉴香槟般听车轮碾压田埂路上碎石发出的“噼啪”;看夕阳在天空的酒杯上印染出挂壁的晚霞,慢慢地晃动着车内的亲情,最终将甘美一饮而尽。
“真美呀。”
“突然间?……出什么事了?”
“嗯~没什么……”日芽香低下头,双手攥着安全带,沉寂了下来。
“怎么了?日芽香?……”姐姐一边开着车,一边别过头来看一看日芽香,“长途巴士…乘累了?……”
“没事的~姐姐……捏…姐姐……”
“嗯?怎么?”
“这样的景色…姐姐喜欢吗?”
“喜欢的哟~”
“那……一生都看着这样的景色呢……”
“嘛……一生啊……”
“对!一生哟!”
“这样……就有点不喜欢了呢……”
“果然……景色没变,是我们变了呀……”
“什么意思?……等会儿!你看……爸当年不也选择去了大城市么……日芽香的感性,我是懂得哟,我在你的年纪,也经常是这副蔫蔫的样子。”
“蔫蔫的…蔫蔫的啊……”日芽香将头靠在了座椅的椅背上,无精打采地侧过头去望着窗外慢慢模糊的美景。
“对,对!就是这个鬼样子!……但是呢,日芽香!你有想过这样的话要是被爸听到…对于他那么拼了命地努力工作,就为让妈妈和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呢?!”
“爸爸可是很坚强的……”
“日芽香,不要擅作主张地认定爸是如何如何的人!请一定不要提及那样的话题!拜托啦!”
“姐姐……”
姐姐突如其来的严肃着实吓到了日芽香。她无法确定眼前的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更无从知晓该如何破解这种姐妹间的尴尬。随着夜晚的临近,车开得愈发颠簸,也就1首歌曲的路程感觉愣是开足了一场Live的长度。这令日芽香倍感煎熬,这种感觉仿若饭们正高声大喊着“安可”,而自己却没有出现在返场曲目的名单之中。
……
“姐姐~让你久等啦~我洗好了哟~水还是热的哟~”
“好!我马上过去~”
“呼~……”日芽香泡了个澡,驱走了舟车劳顿残留在身上的疲乏。她换上一身印有和风碎花的轻便睡衣,轻车熟路地转回了餐厅。她走到餐桌前跪坐下来,揭开杯洗上的绢帕取出了一只茶杯,为自己斟了半杯和茶并呷了一小口。
“真好喝~……”温润的茶汤沁人心脾,荡涤了日芽香的精神,这股宁心的力量宛如经文般灵验。日芽香微微一笑,又向杯中斟了些茶汤至七八分,遂将绢帕再次盖好,小心地端起茶杯,起身拉开屋门,走到了屋外的走廊上,贴着榉木立柱跪坐了下来。
日芽香刚刚还和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各自生活的城市,而现在一转身,她的面前却出现了一处饭桌上不曾谈及的地方。昏暗的夜色中,虫鸣忽停忽起,辨不出数量;灯火时明时暗,道不明距离;山影一前一后,分不清高低。无数个日夜在这不变的画面中逝去,可曾见故人归来?兴许幸运的只有头顶的风铃,闻一声“叮铃”便知是风起。
“哎……”一阵感伤又袭上日芽香的心头,她将茶杯放下,靠着廊柱换成了体操坐的姿势。
“咔嚓!”祖母从寝屋里走了出来,拉亮了外屋的灯,正坐在了桌前,“澡还洗得惯吗?~”
“嗯!”日芽香侧过头微笑着回答。
“那…料理呢?~”
“嗯,很好吃。”
“但要是吃惯了城里的,可是会觉得乡下老婆子做的饭菜土气难吃的哟?~”
“怎么可能呢?!~日芽香一直觉着奶奶做料理,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一定是美味的!~”
“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还是说…是编出来的假话,想要安慰奶奶我的吧?~”
“绝不是假话!……”日芽香有些急了,双手撑地,“嚓”地一下跪了起来。
“明白了哟~啊呵呵呵呵~日芽香还是那个日芽香呢~”见到日芽香的反应,祖母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啊!奶奶,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日芽香突然发现祖母正在案前为自己缝补着裙子上的破洞,赶紧凑上前去,“怎么可以再让您为我做这种事……”
“怎么可以再做这种事……这都已经做上了不是么~”姐姐一只手举着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提着瓶软饮料,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外屋,一屁股盘腿坐在日芽香对面,“欸咻~”
“姐姐……”日芽香不知该如何回应姐姐。
“哦!姐姐~怎么洗得这么快?不多泡一会儿么?反正接下来也没人洗了……”祖母问道。
“没关系,今天也不是很累……倒是您,丧礼的事忙完,回家又是腾屋子,又是做饭,还烧了洗澡水,您倒是应该多多休息。这点事儿您就交给我,让我做吧!”
“不,还是交给我……”日芽香也伸出手。
“我并不觉得累哟~…应该说~替自己喜欢的孙女儿做什么都不会觉得累吧~啊呵呵呵呵~……”祖母抢过日芽香的话,看了一眼日芽香,自己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您就宠着这孩子吧!~”姐姐有些不乐意了,打开饮料瓶盖就是一阵狂饮。
“冰的要喝慢点!做姐姐的人…真是的!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不让人省心!慢点喝!”
“奶奶?……在您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日芽香不由地发问。
“你们姐妹三个啊~就是把你们爸爸一分为三的翻版~”
“邪~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爸爸的所有优点,都平均地分给了你们。姐姐的话,耿直明快,做事果断;日芽香的话,温柔善良,替人着想;铃香的话,聪明伶俐,正义感强。都是好姑娘~但是……”
“但是?……”
“也都继承了你们爸爸的一个最大的缺点!”奶奶看了看姐姐和日芽香,“背井离乡,与家人聚少离多~是吧?~日芽香?~”
“啊……那是……可能因为都是中元家的人……吧……”
“啊呵呵呵呵~……是这样子呢~都是中元家的人呢~”
“但是,要是让我一直待在这种乡下,我可绝对不要!”姐姐立即给出了回应。
“姐姐……”
“是呢……就和当年你们父亲的想法一样呢……”祖母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但是,哭了哟,你们的爸爸……”
“邪?!奶奶?骗人的吧?!”姐姐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比你们早一些到,去了办丧礼的那户人家,在祭拜灵位的时候哭了鼻子……”
“那么坚强的爸爸都……邪?……奶奶?为什么?”日芽香也被这样的事实吓了一跳,捂着嘴尴尬地向祖母寻求答案。
“一开始和你们说是过世了一位远房亲戚,但其实,过世的是你们爸爸的大亲友……”
“但是,从来也没听说过啊,乡下的大亲友什么的,捏?日芽香?”
“的确是呢,从没听爸爸提起过,一心就以为是远房亲戚过世了,所以才来了……”
“啊~你们的爸爸还真是对自己不坦率呢……他们两个人,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一起上下学,一起上山抓虫子,一起理飞机头,一起组建乐队……但唯独对村子的看法上,产生了分歧……结果彼此都摒弃了友情……”
“那之后呢?……”
“笨蛋!当然是大亲友留在了村里而爸去了广岛……”
“嘛…嘛……就和姐姐说的差不多……但是可惜……如今剩下还能做的事,就只有替大亲友守灵了……”
“几十年都没来往么?……不应该啊……要是日芽香我的话,真心诚意的道个歉,哪怕下跪认错都没问题啊!毕竟是大亲友……那样的羁绊……一生的时间里,也没有几次的吧?!……”
“说到来往~有的哦~”
“真的假的?!奶奶~快告诉我们!告诉我们!”
“这个嘛~问我还不及问你们的妈妈~……两个媳妇可是替他们操碎了心~……”
“邪?!……爸有那么怂?!……这种事也要靠自己太太出面的么?!……”
“邪……至于弄得这样麻烦么……”
“啊呵呵呵呵~……谁说不是呢~”祖母收起老花镜,双手提起日芽香的裙子,“好啦~这就和新的一样啦~”
“叮铃铃~叮铃铃~……”忽闻门外一阵疾风,带着骤雨。
“哦!下雨了……”姐姐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得出神。
日芽香也扭过头去望着屋外的雨,淋湿一尘不变的夜景,手指却来回摩挲着裙子上经由祖母的手修复的补丁。日芽香心想,或许任何事件中沉默的一方,其内心却是始终躁动着的,这些躁动有多努力地被强压,所形成的反作用力就有多锥心地疼。日芽香对于那样强压着躁动的无奈感同身受,那种憋闷令日芽香感到窒息,灵魂深处涌动着压抑和不快。日芽香意识到,与其将解开桎梏的希望寄托在别的什么上,倒不及自己先去摸索一下,看看钥匙是否就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呢,姐姐……总是对你说些奇怪的话……对不起呢……”
“啊……对不住……日芽香……姐姐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姐姐回过头看了一眼屏息凝神的日芽香,“但是……男人们可真糟糕呐~……”
“说得是呢~……”日芽香轻松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