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随了照片中的爷爷,双眼皮,内凹,让人感觉很深邃,除此外,我总还能看到他目光里深藏着的怜爱和慈悲。他看上去总是很温和有礼,骨子里却又异常坚忍倔强。大家都说,两个女儿当中,我最像他,不仅是相貌,还有脾性。自然,我也最能理解他所有的温和和倔强。
幼时的慈悲和严厉
印象里,年轻时的他身着白衬衫,有些像电视剧的文青,常把孩童时期的我举到肩膀处,驼我转圈跑,母亲绷着脸在后面拿着棍子追着要打。他笑着逗满脸泪花的我,也逗着怒气正盛的母亲,“噢,飞了,追不到,追不到……”那一刻,我觉得父亲是最和善的,对我的疼爱是无条件的。
老家的小院儿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块青石板,我经常在雨天后到石板下面找蜗牛小姐。每每看到小蜗牛急急忙忙的样子,我就故意阻断它的路,“别着急回家找妈妈,陪我玩会儿”,父亲默默笑了,“蜗牛的壳就是它的家”。
到了夏天,斑驳树影下的青石板就是我们的饭桌,也是父亲教我下棋的课桌。我记得他常说的一句就是,“不要只顾眼前,下棋要有耐心,铺垫好前面的路,后面才能顺风顺水”。那时我并不在意,偶尔撒娇耍赖,笑得父亲咯咯的……
说起来,我的童年是很欢乐的,跳皮筋、踢毽子、跳方格、丢沙包…...我没有读过幼儿园,八岁入学,直接读一年级,是典型的放养娃。直到念了书,便没有那么多肆意嬉闹了。有一天晚饭,我依旧吧吧香地嚼着饭菜,手中攥着筷子在粥里搅来搅去,父亲突然阴着脸,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跟我说,“食不言,寝不语,一个女孩子吃饭要有女孩的仪态,否则你长大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从现在开始,吃饭的时候坐姿端正,腰板挺直,保持安静,筷子所到之处都要自己吃掉,不可以剩饭。不只是吃饭,以后去了学校也是这样,做任何事都要有自己做事的样子。”我当时一阵酸楚,突然觉得父亲不疼我了,心里有了好远的距离,这段距离持续了好多年。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作为父亲的他,彼时对我的严厉,其实是更多的疼爱。直到现在,办公室的同事都说我坐电脑前腰杆挺的好直,我微微笑,“这都是我老爹拿戒尺打出来的”。
默默的陪伴
自从我上学起,父亲一直是表面严厉的。然而,他从未质问过我的学习成绩。反倒是我自己,学习成绩仿佛一直都不差,这或许也是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2000年,我念小学五年级,因为成绩好,低学费入了带着贵族光环的封闭式私立学校,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当时年纪还小,只觉得新鲜,学校生活条件又不错,贪婪虚荣心作祟的我便完全任性地享受着身边的这个新奇的世界,并不曾体会过“想家”是什么感觉。刚入学一周,他便去探望。他满脸欢喜和激动,还很关切地问我,“从小第一次离开家,还习惯吗?想不想家?”我很没心肝地回答,“学校吃的用的都有,比家里强多了,我才不想家”。这次,他没责备我,反倒欣慰地说道,“不想家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幼时的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丝毫不懂父母心。
2003年,非典,我念初三。学校大门紧闭,外人不得入,校内人出去便不得回,空气里每天都是浓浓的消毒水味。当时感觉有点像人间炼狱,内心有升学的压力,又一瞬间失去了人身自由,身边同学稍有感冒发热便人心惶惶。那天,父母来看我。他站在大门外一米远处,微微对我笑着,祈盼地望着铁门内瘦小的我,说不上什么话。他的眼神有点担忧,又看上去很平静。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放心他们,又放心不下我一个人。那是第一次,我特别想家,想父母。
或许,孩子只有心里有了难过、伤痛的情绪,才会想家。而父母则不会在此刻想孩子。他们一直想。
高三那年,父亲默不吭声去找了份很辛苦的工作。他是为了给我赚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周末,我乘公车去爸爸上班的地方。我远远就看见他在认真工作。我边开心的快步走近边叫了声,“爸”,他抬起头看到我,满脸喜悦,眼睛亮亮地跟我说话,“闺女回来了……”而我,一时呆住了。
才两周没见,他脸庞消瘦了许多,有些黯黑,眼窝本就内凹,现在更加深陷了,眼睛里雕着点点红血丝,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但面对他的女儿,他的眼神依然是高饱和的欢喜。仿佛,女儿这个词语,可以让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笑着打败一切洪水猛兽。刹那间,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时的我是多么肤浅,又怎能在几个春秋就能看出父亲不言不语的陪伴,这份疼爱,却是胜过幼时带我飞的千倍万倍。或许,这就是“父爱如山”这个词的深沉。
终于长大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在上海一家杂志社上班,工资寥寥无几,几乎月月无剩余。虽只是不时给父亲网购一些东西,他却笑哈哈的跟我电话里说,“大城市消费高,你老大不小了,而且还上班了,得给自己置办些得体的衣服。家里条件好了,你不用担心”。不用面对面,我都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咧嘴呵呵笑着,眼睛里却藏满了对我的想念。
有一天,我打电话没听到父亲的声音,母亲跟我说,“你爸脚崴了,在医院打消炎针,没多大事儿,你别担心”。我竟信以为真。又过了两天,妹妹给我打电话,“姐,你请假回来吧。爸最近特别想你,我看到他流泪了……”我知道他并不只是崴了脚而已。我买了当天晚上的票。回到家,妹妹和母亲才告知我,父亲从高处摔了下来,手术已经做完了,休养半年慢慢就好了。我站在医院走廊里,隔着门窗往里望了一眼,一向最惧怕医院,甚至都不愿意吃药打针的人,脸部和腿上缠着纱布,现在正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眼眶里的酸楚涌出来。妹妹跟我说,“你别这样,都没事了,他只是太想你了,我就想着还是叫你回来”。他看到我,还是笑呵呵地说,“闺女回来了,爸没事儿,就是有些想你”,只是这次,他虚弱的情绪并没有把眼神填满喜悦,更多了一份怜爱、思念和脆弱。
半年后,我再次看到父亲,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和慈爱,还多了一份安慰我的鼓励,好像是要告诉我,一切都好好的。然而眼前却是他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背影和额头上岁月留下的痕迹,这让我感觉照片上身着白衬衫,一身帅气模样的父亲,下雪天陪我踩雪下雨天陪我窗前听雨的父亲,就在昨天。这一切在心里翻腾着,一时间,我沉默了……
我以为,我要嫁人了
我和男朋友在一起七年,终于,我们决定回到男友的家乡。我以为,这次,我要嫁人了。父母亲从没有反对我要远嫁千里之外,他们满心欢喜地来到我面前,想要为我开心,庆祝我终将有自己的小家。然而,我却无情地说了一句,我想分手了。母亲哭了。父亲好多天没说话。看着他两鬓斑白的样子,我心里隐隐的难过,却又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话。我只能陪他四处散散步,默默地走着,不知是我尽孝心陪父母,还是父母疼我,千里跑来陪伴孤独的我。
后来,他告诉我,“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爸爸尊重你的意见,知道你不会任性而为,只是很多事情还是要考虑清楚。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还是爸爸的小女孩,爸爸随时都可以带你回家......”
父母走的那天,我又看到父亲深邃的目光,虽然只是浅浅地叫了我一声,我却看见他明亮的眼眶里面有些微微的湿润,明明藏着好多话。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目光更加透亮了,我似乎一下就能看到底,虽然他已老,眼已花。我没敢继续听他说更多,只是应了一声,“你们进去吧,别误了时间,路上小心”。父亲知道我想故意打断他的话,就做微笑状说,“回去吧”。于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独自一人,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