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是凛冬的闹钟,也是春天的等待。
它在无声无息中来到这个城市,剧降的温度才迫使人们察觉到,秋天已远去。
毕竟,在城市里是没有农作物能代替日历的,更没有人惦记着二十四节气而过活。只有周末才是人们最期盼的。
而在农村,进入冬季的日子,是人们最悠闲的日子。一年的忙碌也算是告了一段落,除了过年前的一个月,基本上就没有特别劳累的活要干了。
入冬后,人们用弯刀割草代替了上山放牛。每天的黄昏时,牛儿都会“哞哞哞”地准时呼唤主人。若是主人有事一直没回家,那太阳落山前的牛叫声,总是悲悯、委屈的。有时候更像个哭泣的孩子,在鼻涕与唾液混杂着鼻音的口腔中发出“蒽妈”的声音来。
路过的邻居偶尔会看一眼牛,嘴里说着:“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啊?”然后摇摇头就走了。
……
说起牛,我就想起一个人,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谋生。甚至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个未知数。按时间算,现在他至少也有40多了,突然想,不知道这个年龄的他,还能怎么求生。至少,在那偏远的小镇上,并没有他的安身之所。
大概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常跟着堂弟他们去放牛,那时候放牛的孩子也总是成群结队的。有时候我们还会带着牌去山上玩,顺便到别人土地里掏几个红薯或土豆来烤着吃。总之,大山里的农作物是不缺的。
那年代,只要不糟蹋食物,不弄坏农作物,就算被大人逮个正着,也不会当老鼠打的。也从来没有哪个孩子,因为偷了土地里的食物而被主人家追赶的。但有些父母会关起门来教育孩子,告诉他,这种行为是偷。
过了一两年,其他放牛的哥哥姐姐们都去上初中了,就极少再和我们一起放牛,当时村子里流传一句话:“农村的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以至于上了初中以后的少年,就慢慢远离了农活,“一心只读圣贤书”。
某天,李伯家来了个人,那人不是个正常人,说他是个疯子,却又没见他发过疯。鉴于他的行为,我们都叫他“三癫子”,他后来自诩为“三师傅”。
第一次见到“三癫子”骨瘦如柴的样子时,并不是在冬季,而是在一个最适合放牛的季节里。这个人在李伯家住了大半年,每天都是做一些放牛、喂马、挑粪、砍柴的苦力活。不知道李家有没有给过他工钱,但至少是包了吃住的。对于他来说,也许有吃有睡,就算是很不错了。
他黝黑的皮肤比我见过的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深一些;眉毛很厚,像那种大侠似的浓,但又没有侠气;眼珠子也很黝黑,有一种猫的灵气在他眼里若有若无,他的眼里似乎有一道光,那似乎是一道很深邃的光;颧骨有点凸出,但又没有像某些短命女人那样凸得厉害;不过脸颊却凹陷地厉害,可能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
总之我对他印象并不是很好。除了他总是无缘无故地抽打别人家的牛以外,身上还有一股马臭味。他根本不知道害臊,常常不关“南天门”也许能忍,但“挂空挡”却总让人觉得可耻。可是可耻用在他身上,似乎并不能体现可耻的含义。
我常常拿镰刀恐吓他,如果他不好好收起来我就把它剁了,让他憋尿而死——可能他并不知道憋尿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死是一种威胁,又或者剁了也无关紧要吧!总之,这恐吓并不奏效。
平日里我们很少见到“三癫子”,只有在放牛的时候,我们才会和他说几句话。那时没有手机可以打发时间,又没有可看的书籍。连“四大名著”都是六年级以后才在小小的图书馆偷来看的——那是真的“偷”。甚至到了初高中时期,大多数父母都觉得“四大名著”不仅对考试是没有丁点帮助,还有荒废学业的嫌疑,于是《水浒传》和《读者》《意林》一起,成了禁书。
放牛自然是无聊至极的事情,为了加快时光的流速,我们偶尔会戏弄“三癫子”。比如:把他的牛赶到人家土地里,再让他去赶回来;让他用一只手的手指头比划一到十;给他出脑筋急转弯……他为了报复,就使劲打堂弟家的牛,我们就再一次恐吓他,但我们始终是不敢打他的,更不敢打他的牛。
有一次我问他,“你每餐都吃几碗饭?”
“三碗。”
我又问,“三怎么表示?”
他用手做出个“OK”的手势。
“那不是三,那是二。”
他涨红了脸与我争辩,说,“那就是三,二是这个。”然后,他比出个“耶”的手势。
“就当你说对了吧!那六怎么表示?八又怎么表示?”我又问他。他大概不知道怎么表示了,借着借口说要去把牛赶到别处去吃草。
“你不行啊三癫子,亏你还叫三师傅,六和八都不会比划,我看你像栏里那动物,就知道吃!”堂弟也耍起他来。
“喏,这个是六,”堂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给他看。“这个是八。”堂弟冲着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像量尺寸那样。
三癫子不理我们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不你打套拳给我们看,今天的事我们就不说出去。”堂弟像是在做一笔交易。
一开始他是不介意别人叫他“三癫子”的,但后来慢慢地就介意了,除了伯父家的人可以叫之外。堂弟这么叫他,自然是不理人的,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堂弟马上改口:“三师傅,听说你功夫很好,但不知道是真是假呢!你要是能让我们见识一下,我们保证不说出去!”开始他并没有表示,但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交易,不一会儿,就在一块草地上耍起功夫来,使我和堂弟乐得不行。
冬雪刚融化不久,春天还没有展露它的青绿,村子里的人就已经等不及满春的绽放,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被大雪扫荡过的大山还残留着大雪封山的证据,有的竹子被压得折弯了腰,已经忘了站着的高贵,有的树木不忍压迫,从中而折断,这树的一生,便在去年的大雪里画了一个不圆满的句号。
那天陈家的老爷子在伯父家附近的山头上砍柴,他家山头有颗树倒了,一大截倒在伯父家二楼的平顶上,老爷子想把树弄回自家去,毕竟这么大一颗树,当柴也能烧一两个月了呢!老爷子砍树的斧子也许有点钝了,响声惊醒了许多未来得及迎接暖阳的人。
“那个不能砍,是我们家的!”“三师傅”是第一个制止老爷子的人,早起早睡是他最大的优点之一。
“怎么成你家的了?你个疯子到处作狗叫!”老爷子头都不抬起,冷不丁地说着。
“三师傅”自知遇见了高手,凭他的口嘴,是绝对说不过一个耄耋之年的精明人的。于是他偷偷溜回家去,拿了一把砍柴的刀出来,站在陈家老爷子面前,也想在树上分一杯羹。
两人又斗了几个回合,“三师傅”终究还是败阵下来,但老爷子的小腿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连肉都缝了针,想必是多么可怕的一刀了啊!庆幸的是,可能当时“三师傅”并不清楚脑脖子和腿脖子的区别,不然,他极有可能一刀挥向脑脖子。
恰好也是这个春天,李伯家的姐姐学成归来,自然也就承担起伤者的医治来,还未开始,她那一脸意气风发的神情,就已经在自家蔓延开来。
“不就是砍了一刀吗?我家出了几个医生,还医不好一个老头?”李家两老小口子的口吻一样,字数也一样,每次见陈家的人,都是这么说。
缝了针,打了消炎药,又包扎了,但没到一个星期,陈家老爷子的伤口就发炎了,且肉有腐烂的趋势,老人不止高烧,还咳嗽。最后,去了县城的医院住了三个月,伤才复原,原本只需要半个月的。
于是,陈李两家成了对头,无论黑白喜事,尽管只相隔一条马路,始终没有跨过对家的门。“三师傅”在三个月内的某天,不辞而别后,不知所踪。
大概过了两三年,陈家的一位太祖婆婆去世的时候,我在陈家见过“三师傅”一次,他在帮着干杂活。很多大人和小孩也都看见了他。
“那个不是‘三师傅’嘛!”
“哈哈哈,他怎么还敢来我们村啊?”
“就是个疯子而已,他有什么敢不敢!”
……
孩子们谈论得厉害,却始终没再去戏弄他。大人们口中都是些别的琐碎事,把他当空气一样。而厨房里的人都在埋头苦干,却把他当机器一样使唤。
又过了几年,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在一个老人去世的人家里,我又看到了“三师傅”。只是那时,孩子们已经不再谈论他;大人们一如既往地无视他;厨房里的人依旧是使唤他。
他的脸上没有增加沧桑;皮肤也没有想要白的趋势;眉毛还是那么浓厚;眼珠子已看不到猫的灵气;颧骨凸得像短命女人那般厉害;脸颊的凹陷还是那么深……
他的变化并不大,但时间也在摧残着他。
可惜,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我也并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老人仙逝的人家里帮着打杂。
在被人遗忘的同时,又被人使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