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我的舅奶。
我父母的故乡在甘肃东部,那里把姥姥叫舅奶,姥爷叫舅爷。
关于舅奶的一切,都是母亲在冬天的寒夜,就着一盏十五瓦的昏黄的白炽灯,缓缓讲给我听的。
那时我还小,无法了解母亲心底的哀伤。只把它当做一个故事。几十年之后,母亲已故去多年,我常常走在路上,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心里一惊,以为是母亲。既而失神一笑,泪水已溢出了双眸。我好像体会到了母亲当年心里的痛。
舅奶的模样随着我对母亲的思念日渐清晰。舅奶可能不会想到,我这个未曾相见的外孙女,在她作古五十年后,依然怀念她,想记住她那平凡而坎坷的一生。
舅奶出生在大户人家,家教极严。虽然未曾读书,但针线茶饭样样出众,性格又温柔和顺。她的父亲非常疼爱她,待到出嫁的年纪,千挑万选,最终选了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
舅奶出嫁后只过了两年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她的女儿还不满周岁,丈夫就得急病去世了。夫家人并不打算让她守节,娘家父母也心疼女儿,无奈,舅奶只能留下孩子,回到父母家。
丧夫的舅奶再次嫁人了。
就算父母亲再疼她,也无法护她一生。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
舅奶嫁给了我的舅爷。舅爷的前妻难产而逝,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善良的舅奶待他们如同亲生,后来又生了我姨,我母亲和我舅舅。
乖张的命运再次夺走了舅奶的幸福。我姨生的极美,舅奶疼她如命。大概七八岁时,正月村里演社火,让我姨装扮观音童子。夜里回到家就肚子疼,好容易挨到天明,舅爷急忙出去请大夫。大夫诊了脉,叹着气说了一句“搅肠痧”就走了。“搅肠痧”就是“肠梗阻”,现在是小病,那个年代就是绝症。我姨在舅奶的怀里叫喊了一天,天黑时咽了气。
舅奶疼痴了。不言不语呆坐了三天,对母亲和舅舅的哭叫充耳不闻。舅爷怕出事,请来了舅奶的母亲。
舅奶一见她娘,泪水滚滚而下,“哇”地一声扑进娘怀里,哭得声斯力竭。娘拍着她的背,慢慢的劝到:“我的儿,娘知道你心里疼,可有什么法呢?这就是你的命啊。你的女子生得那么好,就不是凡间的人呀,她不是装扮观音童子吗,我估摸着回观音那去了,你还有两个娃子,别再有个闪失。”
舅奶渐渐清醒了,每天家里家外忙个不停,只是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夜里也不睡觉,就着油灯补衣裳,纳鞋底,一做就是一夜。
舅爷怕她熬坏了身子,就劝她吸一口旱烟。就这样,舅奶有了烟瘾,每天夜里都要盘腿坐在炕上吸几锅。
就当舅奶渐渐走出失去女儿的痛苦时,她没有想到,生活再次把她逼上了绝路。
一天,舅奶正做饭时,一个本家亲戚气喘吁吁的跑来说舅爷被抓走了。舅奶疯了一般跑到地头,只看见舅爷双手绑在背后的身影越来越远。
两天后,一声枪响,舅爷倒下了。亲戚带来的消息说舅爷曾参加过国民党的特务组织。有人把他供出来了。
母亲和舅舅一刻不离的守着舅奶,巨大的恐惧让他俩不敢睡觉,只有时时盯着舅奶,他们才安心。
舅奶终于挺过来了。我不知道她那小小的身体蕴藏着多大的能量,能一次次的跟命运对抗。
因为舅爷的反革命身份,舅奶的土地被没收了。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舅奶只能拖儿带女,再走一家。
我母亲和舅舅有了后爹。也许是上天不忍再让舅奶受苦了,最终给了舅奶一个虽贫穷却安稳的晚年。
后来,母亲和舅舅长大了。母亲出嫁了,舅舅因家境贫寒,做了上门女婿,妻子很贤惠,生了三个儿子。
舅奶临终时,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到我母亲,那时,两岁的我体弱多病,经不起几千公里路的长途跋涉。母亲因为我错过了见她母亲最后一面。
这成了母亲一生的痛。
我曾经非常羡慕有姥姥疼爱的孩子。随着年岁渐长,我知道了,舅奶对我的爱血脉相连,她的坚忍不拔,是她给我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