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刘宝顺的轻与重——武夷山市幔亭岩茶研究所访茶记


从前我不喝茶,当然不知道岩茶为何物,更不可能知道岩茶界还有著名的四大天王“三刘一王”,排在首位的那个叫刘宝顺,我国首批武夷山市非遗传承人。

有次老同学小聚,岩茶老饕叶子从包里掏出几泡茶来,大声宣布一会儿给大家泡好茶,一向散淡的她居然在最后郑重补上一句,刘宝顺的茶。我茫然不知深浅,问她刘宝顺是谁?她的声调忽然高了八度,反问一句:你居然不知道刘宝顺?那惊讶,好像我来自外星球。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岩茶大咖刘宝顺的名字。

2019年秋,叶子归国,我和小荷花随她去武夷山看风景,一不小心被她带入了茶“坑”。之后她出国,疫情肆虐三年,不能归国。我则与她相反,不能出国。无法周游世界的日子,干脆用来看书习茶。偶有闲暇,便跟她讨论讨论茶经,深感她岩茶功力深厚,只能奋起直追。有次闲聊,她说等我回来带你去见刘大师,他跟日本岩茶房的左能典代是老朋友,岩茶如今动不动出天价,可是他卖给岩茶房的茶,价格几十年几乎没变,很难得。我听了心上一惊,对于从小就背“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我,真的不敢相信在这个利润优先的时代,还有人肯优先考虑情和义。

其实,对于见“大师”这种事,我并不热心。这些年,好像大师奇多,但是稍稍了解一下,你很快就会发现大师们往往名不符实,经不得检验,无非借大师名号捞金而已。不过我相信老同学的判断力,为了避免把真大师与伪大师混为一谈,我决定称刘大师为刘老师。我非常好奇,在这个疯狂追名逐利的时代,他是怎么做到重义轻利的。

右二为占仕权先生

终于等到叶子归国,久未亲近岩茶的她,放下行李就直奔武夷,我也紧随其后。没想到,同上武夷的还有叶子的老姐与姐夫。老姐是刘老师相识多年的好友,有她带队,不愁见不到真佛。果然,我们在刘老师的幔亭茶研所享受了一场与众不同的茶会。

幔亭岩茶研究所有点像个花园乀的,模仿岩茶的自然生态,这样更容易制出好茶来。

记得那天到访时,离约定的时间尚早,老姐熟门熟路直接领我们去了审评室。一红衣女子正在泡茶,圆脸圆眼,乌黑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看上去像极了普普通通的山里姑娘。见我们进门,她像见到自家亲戚一样,眼角眉梢都是笑。让坐奉茶,没有一句客套。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就是刘宝顺的独生女,幔亭公主小刘欣。

刘欣

审评台旁坐着个老妇人,衣着朴素满脸和气,正在逗弄怀里的小婴儿。开始以为她是请来帮忙照顾孩子的,后来知道她就是孩子的亲奶奶。

原本肃穆的审评室,因了这祖孙三代的存在,充满了轻松自在的氛围,就像旁边车间里飘来的阵阵茶香,有股迷人的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里喝茶,我也没有了丝毫拘束。桌上正好有两小盅热茶,淡黄色的茶汤在洁白的杯壁间晃荡,实在诱人,我和叶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好香好甜!正想问这是什么好茶时,刘欣已经把叶底倒掉了。好可惜啊,我和叶子同时惊叫。刘欣笑嘻嘻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泡茶已经是尾水了。边说边取了另一泡茶来,剪开起泡。这时我才发现,刚才的奢侈,纯粹是好客之举,并非这位幔亭公主的任性。

刘欣的单纯质朴,实在令我吃惊。她不是应该如公主一般傲慢目空一切吗?她不是应该如大小姐一般颐指气使吗?她不是应该像富家千金一般珠光宝气游手好闲吗?她怎么可以这样素面朝天坦然自若地坐在审评室里,一遍又一遍温杯泡茶?她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温室玫瑰,娇艳多刺,反倒让我联想起田野里的蒲公英,毛绒绒地一团和气,不由人不想去亲近。如果不是敦厚和睦的传统人家,断不能调教出这样的小女子。我从刘欣身上隐约咂摸到解题的线索。

审评室

但是仅凭对幔亭公主的好印象,仍不足以解释我心中的疑惑。我期待着真佛现身。

听说我们提前到了,刘宝顺老师也匆匆赶来。我以为作为武夷岩茶的代表人物,屈指可数的非遗传承人,他应该像电视屏幕上的那些“大师”,气宇轩昂,面色凝重,布襟长袍,美髯飘飘。没想到走进审评室里的刘老师,普通得像个和蔼可亲的村干部。他个头不高,一眼望去,圆圆的脸上没棱没角,似乎人人都能跟他称兄道弟。但他脸上有一份淡泊而满足的神情,使他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年轻。他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同时有些腼腆地搓了下手。

老姐看出了我的疑惑,悄悄告诉我,他以前说话还脸红。啊?!他不是做过武夷山市茶科所所长吗?老姐笑笑,现在好多了。顷刻间,传说中的岩茶大师变成我熟悉的那些老同学,无论事业多么辉煌,内心仍然保持着山村少年的羞怯与敦厚。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迅速松弛下来,我想这样浑身人味的大师,肯定不会装神弄鬼。

茶室一隅

打过招呼,刘老师领头带大家去他的茶室。茶室很大,足够几十个人一起品茶。不一会儿,刘夫人抱着外孙踱进来,说奶奶回去休息了,由她接班。那神情,仿佛这事天经地义。看着身材娇小不施粉黛的刘夫人,我又一次感到吃惊,还有这么朴实无华的大师夫人?但真相就是这样,我们的茶会就这么开始了:还是幔亭公主刘欣主泡,刘老师坐在女儿左边,大弟子占仕权先生坐右边,我和叶子及老姐与姐夫坐在他们对面,刘夫人则抱着外孙在我们四周绕圈,一边绕一边和大家拉家常。本来有些空旷冷清的茶室,因为这样的轻松随意,迅速被暖意塞得满满当当。这样的私人茶会,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再一次地,我的好奇心又被激发。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连珠炮式地提问。活像是小报记者捞着个采访当红明星的机会,不努力掏出明星的秘密,绝不鸣锣收金。先从岩茶演变史问到岩茶制作工艺;再从大红袍的传说问到当今岩茶的营销模式;最后切入私人话题,从刘老师从业的渊源问到成为非遗传承人的过程,大问题套小问题,直问到大家都开始笑我问题太多,跟央视记者差不多,我才赶紧声明,再问最后一个:听说日本岩茶房的岩茶都是幔亭茶研所提供的,而且几十年保持成本价不变,是不是真的?不等刘老师回答,老姐在旁边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抢先说,是的。疫情期间我还帮忙邮寄呢!为了给岩茶坊主人左能典代节省邮费,我们还一起商量怎么把大箱子改装为小箱子。我问对面的刘老师,这么麻烦还不赚钱,为什么坚持了几十年?一直温和微笑的他,好像突然间受了冒犯,抬高声调说:那是老朋友啊!当初我们起步时也就是个家庭作坊,很艰难,人家尽力帮助过。现在人家有困难了,当然应该帮啊!人一生能有几个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呢?不容易啊。末一句不像是回答我,倒像是在对自己说。热闹的茶室忽然安静下来,每个人好像都在思索。有什么东西砸中了我,我赶紧端起茶杯低头去喝,有股温暖的水波,从心底一圈一圈往外扩。

日本女作家左能典代

对老友可以不计较利益,对名气会不会很在意呢?我依然好奇,趁着气氛和谐,紧急要求追加提问一个,他被我的执拗惹得笑起来,我赶紧问道:听说您是武夷茶界的泰斗级人物,你如何看待坊间关于“三刘一王”之说?没想到,不善言辞的他,这次却脱口而出:我算什么啊,姚月明姚老才是公认的岩茶泰斗。无论是理论还是工艺以及学问修养,我都比不上。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不然我还可以跟他学到更多。“三刘一王”是别人说的,我就是一个学茶做茶的,能传承武夷岩茶的传统工艺,把茶做好就不错了。跟姚老比,我还差很多。

他说的时候,语气有些急促,好像岩茶大师的称号是个烫手山芋,恨不得赶紧扔掉,唯恐挡住了姚老的光芒。接着他站起来,转身取出两本书递给我,你回去看看就明白了。我把书接过来,厚厚的两本,沉甸甸的,就像他对姚老的敬重,沉得无法忽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往今来,人们都在这么说。所以有人敢笃定地告诉乾隆皇帝,江上千帆,实不过两艘,一艘载名一艘载利。奇怪的是,这个岩茶大咖对他拥有的名气似乎毫无感觉,甚至避之犹恐不及。他说他平时不大接待访客,只想安心做茶,还担心我发抖音视频,我笑着说,我玩不来抖音,他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他和夫人请大家吃饭,席间我跟他聊起《王鼎钧回忆录》,讲那个四艘船的故事,他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我补充说王鼎钧现在快一百岁了,他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认定,江上千帆,除了载名载利之外,还载着情载着义。他说,空了他也要看看。

左二为刘宝顺老师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这样说道,“要是能有什么方法把人分成不同类别的话,那么最佳的分类尺度莫过于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将人们引入不同的职业并终身从事”,我理解他说的“内心深处的渴望”就是生命之重,因为有这个“重”,生命里其他的东西变轻了。

和刘老师一家人的茶会,使我的疑问得到圆满解答。因为心底对“情义”的渴望,使情义成为刘宝顺老师的生命之重。努力学茶,为亲人;认真做茶,为茶友;坚守传统,为前辈。他把对至爱亲朋的情义,全部投入对岩茶的制作与研究,所以现在的他,连推广营销都顾不上,茶一做好就交给经销商,他说反正都是老朋友了,等他们卖完了再结帐。“名”和“利”好似天上的浮云,他只顾埋头做茶,没有时间去打望。

难怪他手里出好茶,难怪我有个校友宣称他只喝刘宝顺的茶。刘宝顺老师以他所“重”行走于武夷茶界,辩识度极高,因为他与众不同。


第二天,我和叶子去涂老师的“不远复”茶室品茶,聊起这场茶会,我连声感慨:名枷利锁难挣脱,好像刘老师已经挣脱了。与其说他是岩茶大师,倒不如说他是个纯粹的茶人,他在茶里搜寻至情至义,非常值得尊敬。

        2023年4月12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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