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深山居

    那开了拖拉机来看戏的人不是别人,是红药的丈夫长生,事情正如长生所担心的,戏还未散,他就准备着从里往出撤,无奈自己已入人海之中,连转头的余地都没有,只好坐着等,一直等到大戏唱罢,戏场子里人都散光,他才长吁一口气,突突突,两只手扶看拖拉机的把手,拉了一车人,出了戏场子。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像一块白面烙饼挂在薄冰似的天穹上,随着拖拉机上两个人的目光一晃一晃地移动,那望着月亮的不是别人,是长生的两个儿子大毛和小毛,小毛是红药和长生的儿子,才七岁,大毛是长生原来的妻子生的,已经十六岁了。

    长生开着突突响的拖拉机行走在月亮下的山路上,一车子的人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停,他们还沉浸在夜戏带来的欢乐里,久久不能平复。一路上拖拉机走走停停,住在山外的人陆陆续续回了家,临到车轮子拐上山梁,再绕过一块山涧梯田,车轮子再左拐就上了进山的路,这时候,车上只剩下长生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望着月亮,车子颠簸,他俩就颠簸,他俩一颠簸,月亮也就颠簸。这是一段较为平缓而开阔的路,和山外曲曲折折的路不同,更不同的是这一片近乎世外桃源,有山有水有树,只要人勤快,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什么都会有。

    不远处,他们父子三人的家里,红药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看戏,而是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守屋子,她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乐得这般清闲自在,这时候,月亮刚刚跃上山峦,停在门前大杏树的树梢上。薄纱似的月光,静悄悄的山谷,天籁有音亦是静的。午夜的风轻轻拂柳,柳树的黑影在风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动着的是整个影子。因为月亮的缘故,星星们不如以往明亮,看上去遥远而黯淡了一些。

    一盏梨子似的电灯泡垂钓在屋檐下,灯光照亮着院子,一些光跳过墙照射在院墙外的杏树上,杏树上还挂着黄色的杏子,电灯的光亮里,有正在屋檐下干活的红药,借着亮光,一来为了壮胆,二来为了亮光下干活,一堆带皮的麦粒堆在屋檐下,红药正一手扶着簸箕,一只手撑着一只旧布鞋,用布鞋的底子在簸箕里搓麦粒。

    这是一个深山沟谷里的院落,独门独户,山沟里另外几户人家都在拐过山梁的靠近沟口的地方居住,唯独长生一家住在山沟的最里边,当年搬迁至此,不为别的,只为清静,这清静原是为那叫青莲的女人,长生原来的妻子。红药改嫁到这里时,青莲去世已有三年。

    听说那青莲原本是健健康康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只是生性胆小,不善言辞,长生又是一个心性简单处事方式极为粗暴的人,两个人平时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也无非是两口子吵架,家长里短的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寡言少语的青莲得了一种怪病,说这病奇怪,是因为这病像病又不像病,不像病又像病。

    时日长久,村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说,其中传的最神奇的就是说他们家当年修房子打地基时,挖出了一个"太岁",虽然当时请阴阳先生烧香拜佛祈福磕头把那太岁送到了别处,可毕竟是冲撞了太岁爷的,太岁爷虽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老人家大多时候都在打坐念经超度,一旦清闲下来,捋一捋长胡子,再一想到有人在他的头上动土,心里一不舒服,就打一个呵欠,手指轻轻一捻,无意中就发了一点神功,这神功,憋了闷气,破土穿洞,法力无边,碰上谁,谁倒霉,想让谁不舒服谁就不舒服,想让谁不安宁,谁就别想安宁。

    青莲大多时候下地干农活或在家洗衣做饭喂鸡养猪都和正常人无异,可是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她就神志不清,发呆发痴,或者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呈无比恐惧的状态,仿佛谁也不认识,见了谁都怕到不行。长生为此请阴阴先生安土安宅,以至后来搬家挪宅,费了不少周折。

    后来村里又有人传言,说青莲是鬼神附体,所以才得这样奇怪的病。在众人推荐之下,长生请来远近闻名的神婆子来给青莲治病。那神婆来时,着一身素净衣裳,灰衣灰裤灰头灰面,神婆的脸不似平常乡下女人们的脸,或红润健康或幽黑康健,她的脸白森森是一种久不见光的暗青色,头发短而油光,被一把黑发箍堆拢在脑后,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焕发着散乱的光,这双眼睛不去看人时是懒散无神的,可一旦专注起来,目眦尽裂,使人想起那些不怀好意的电影上的反派坏人。

    那时候大毛已经七八岁,也懂得一点事情,知道这是给生病的妈妈治病,但见了这大神还是有点惧怕,惊慌着躲在姐姐小凤的身后,又不甘心失了好奇的心思,把脑袋伸在小凤的腋下瞪着眼睛朝那神婆看去。

    大凡不做寻常事的人,都有不寻常的举动伴随其身,只见那神婆坐在屋里靠墙的方桌的一侧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夹一根冒着青烟的白色纸烟卷,吸一口烟卷,扑闪一下被青烟熏了的眼睛,弹一弹烟灰,再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和另一侧的长生攀谈,完全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大毛没有看出一点点"神"的痕迹,只觉得那神婆口里吐出的青烟,有点像雾,使人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那神婆仔细地听长生诉说自己妻子的病情,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仰头畅想,一举一动都显示她很在行,百病包治,神到病除,胸有成竹,听长生诉说完毕,神婆又吸了一口烟卷,眯了一下被烟熏着的眼说:"不打紧的病,待会儿上了堂给她仔细瞧。"

  坐在桌子一侧的神婆除了叼一支烟,喷了满屋子的烟雾之外,看上去并没有特异的地方,可是等到她开始坐堂施法,就完全变了一幅模样。

    只见她拿过手里提来的大布袋子,取出随身携带的各种道具物品,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用毛笔蘸上浓墨画出两道斜竖着的眉毛,眉梢直挑到发际线,三根手指在红色印泥盒子里一恁,在灰土的脸蛋上慢慢凃成两个鸡蛋大小的圆,嘴唇也要点一点,成樱桃小口的样子。头上和身上自然也要武装一番,像戏剧里的媒婆,要唱滑稽戏似的。

    等神婆装扮停当,供桌上的水果点心烟酒糖茶香烛纸钱以及给神婆的压香钱长生早已准备完备,只待神婆点香祭拜升为仙人开始实施"神治疗"的的流程。

    长生去隔壁房间拽着妻子的一只胳膊,像拽了一棵从田地里捡来的枯树枝,大毛和小凤怕极了,那一刻他们对自已的妈妈也生出了惧怕,不知道是不是害了那样的怪病的人,在他人眼里都跟没有感情的木头一样?

    神婆已经开始施法升仙,只见她两只手在头顶悬转悬转悬转,悬转再施展开来,似乎有一种魔力正穿过她的身体进行转化,她在屋子里挥舞悬转一阵,深吸一口气,仿佛穿越时空进入了另一种界地,"神"的界地。她应该穿越升天而去,而她依旧还在这个屋子里,她闭着眼睛拿着一片燃烧的黄色纸片在院子里快速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屋子里对着倦缩成一团的长生妻子青莲挥动着手里点着火苗的黄纸片念念有词,那黄纸片燃烧很快,在旁观看的人不得不替她操心火苗烧到青莲的脸或者神婆的手,可那神婆技艺娴熟,总在恰当时机随手一丢,燃成灰烬的黄纸片像只黑蝴蝶一样在半空中一边燃烧着一边姗然着落地。

    这样念念有词重复几趟之后,神婆拿起供桌上的酒杯,喝一口,对着青莲的脸一阵狂喷,那酒混着神婆的口水和唾液一起飞溅而来,正垂着头的青莲被吓了一大 跳,用力一掀门帘,夺门而逃。而那神婆吐了口里的污秽之物,深吸一口气,浑身打起颤来,并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抖动着身子,像淋了雨的鸡鸭抖落身上的雨水,这样抖了几下,她沉入安静,稍后慢慢睁开眼睛,坐在椅子上等候穿越升仙的身体回到她的皮囊之内。

    几刻钟之后,她洗脸卸妆,又恢复了她刚进门时的装束,只是那脸因为搓洗的缘故,似一片潮红的河滩,光亮无比。

    长生帮神婆收拾好供桌上的东西,水果点心烟酒糖茶以及供奉的秒票一应纳入神婆的大布口袋里,他们一家人送她到大门口,像送一个远房的亲戚,而神婆告别他们一家,遇见相熟的人,一路打着招呼,仿佛她也忘记了刚刚不久,她还是个神灵附体的大仙。

    可是长生妻子青莲的病并没有见好,似乎还有了加重的趋势,她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行为也更加怪诞,有一次家里人从早上一直找到晚上也找不到她,等到晚上长生抱了柴禾烧炕时,发现炕洞口打开着,她的两只脚还露在外面,等长生把她从炕洞里拖出来时,她一脸的灰,全身瑟瑟发抖,又倦缩成一团,不知她在害怕什么呢?长生简直要气疯了,对着她骂了一通,摔门而去,那一夜,长生没有回家,留下两个孩子大毛和小凤,一个八岁,一个十四岁,还有疯了的他们的妈妈青莲。

    迷迷糊糊中,大毛还在睡梦中,听见姐姐小凤嘶声裂肺地哭声,哭声里夹杂着"妈,妈"的喊叫声。

    他跑出去看,村子的井口边,躺着妈妈的尸体,原来昨晚两个孩子睡着时,青莲跳了井,当场就死了。

    青莲死的那一晚,长生在别人家喝酒,醉到不省人事,已经懂事的女儿小凤对自己的父亲怀了怨恨之心,过了两年,才十六岁,就跑出去打工,听说在北京当保姆,至今七八年过去了,没回过一次家。红药来到这个家也没见过那个叫小凤的女子。

    突突突的声音在山沟里分外响,由其在夜里,墙角的大黄狗懒懒地吠了一声,因为是熟悉的声音,它仿佛困倦缠身,只吠了一声,又重新把头枕在清凉的地面上不动了。红药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停下手里正在搓麦粒的活儿,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再过一天就是十五了,月亮虽则扁扁的,还不够圆,但毕竟是即将圆的样子了,夜里的天又是晴的,月亮也分外的亮了,亮晶晶的,一直看一直看就会亮到人的心里去。

  "妈,妈。大门外小毛跳下车己朝着院子里喊,红药应了一声,已经起身来到大门口,拉开门闩,小毛一头撞了进来,撞进来并不是冲向自己的妈妈,而是冲向墙角的狗窝,那大黄狗几天前下了崽,小毛正稀罕着。于是,一刹时,车声,人声,小狗崽的吱吱声响成一片。刚才还清静得只有天籁之音的院子,因了这些声音,霎时人间烟火升腾。

第三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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