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角儿

六儿大名陈决。家住西交三巷的巷道尽头,邻着是一个把琴的瘸腿老头,人逢着就叫声弦爷,让人感觉很是有些来头。可陈决不觉着叫声爷有什么,只因人逢着他家那醉酒的老头儿也恭敬叫上一声五爷。六儿对他家老头儿是又惧又恨。老头有一特点,听不得戏,一听准揍他,可老北京哪找不哼听几句京戏的人,为此他没少挨揍。

      和五爷不同,六儿打心眼儿里喜欢戏。还光着腚的时候,一哭,弦爷拉戏准笑;周岁抓周的时候,还不会走路,硬是爬着就进了弦爷家院儿,死死攥住他的二胡,给五爷气的够呛。

渐渐的,陈决长大了,他不断背着五爷听戏唱戏学戏,尤其喜欢梅派,《洛神》《霸王别姬》《俊袭人》《孽海记》是张口就来,唱腔也颇为不俗,身段在小时候暗地里死命的练得也是有模有样。更甚者,他决定抱读中戏,专业唱戏,志向成为名角。

陈决考中了中戏,谎称自己报的是表演系。那晚,五爷大摆宴席,远亲近邻全来了。宴中喝得有些高了,一把夺过陈决手中通知书,得瑟着就念,陈决知道坏了,只希望老爷子喝花了眼,给迷糊了。“咳咳,中央戏剧学院,陈决同学,已被我校录取,请于****到京剧系报道…京剧系?!”到底纸裹不住火。

      五爷念毕,默了几分钟,只把通知书一甩,一个跨步来到陈决面前,左手抄起一旁的扫帚就是打,边打是边吐沫星子横飞地骂:你娘难产走了,拿命就换来你这么个东西?!唱戏,我让你唱,让你唱。”陈决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便也不躲,任由他劈头盖脸的打。

反应过来的宾客摁倒五爷,叫着陈决回屋躲躲。陈决挣着站开“我就是要学戏,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唱。”“反了你还!”醉酒的五爷力大如牛,竟一把挣开五六人,扑过去作势要打,却被一道身影拦住,是弦爷。

      “怎么,连我也要打吗,小五。”“弦叔你让开,让我揍死这个崽子。”“他是我看着长大,算我半个孙子,今儿他上了中戏是喜事,打什么打。”“他学戏。”“学戏怎么了,学戏怎么就要打了”“学戏无用,一个戏子能干嘛,废物”本来平静的弦爷一听这话,用手指六儿家中灵牌,喝到“放肆,当着你爹你爷,说的什么东西,你别忘了他们是干嘛的,骂祖宗,你长本事了啊,陈戏。”

被弦爷护在身后的六儿一听,抖了个激灵:爷爷,曾爷?也是唱戏的?老头子居然叫陈戏?看来此中有隐情,能否让老爷子转性支持自己唱戏,关键在此了。

   “爷爷和曾爷都唱,你凭什么不让我唱?”“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子”“你爷和你曾爷什么角色,比你厉害千百般,又如何,又怎样。本来已经平静的五爷又是爆起。绷红了脖子,青筋蚯蚓般此红脖爬向额头。

   “小五,都过去了,再说了,不是戏的错,不是戏的错啊”弦爷说着,竟有一丝哽咽。“不是戏的错,那是什么!老头子唱戏被革,戏也没得唱了,工作也没得找。革得眼也瞎了,腿也瘸了,曾经的角,带着我和我妈,上街捡菜叶,就连捡菜叶都要给人围笑。”“老曾爷更惨,梅派祖师的弟子啊,不到五十给人活生生说死了,三尺白绫绕过咱家左边过来第三横梁,就这样走了。”五爷边流着泪边吼着。众宾客无人发声,只静默立着。

       陈决此时有些懵了,活过十八九岁,从没听老头子说过这些。此时他只觉脑子一片白茫,眼前渐渐的模糊不清。弦爷听了也拿手抹过黝黑干枯眼眶,默不作语。

  “要不是你爷的师兄弦爷接济,早没我五爷和你小六儿这么个人了。”“这该死的戏,害人的戏,吃人的戏,你弦爷为了接济我和你爷……”五爷借着酒劲越说越气。“够了,小五,真的够了!”“不,我憋了几十年,我老陈家单传六代,两代给戏害命,就连弦叔你也给害断了腿,哑了嗓。我不会让六儿再碰这害死人的东西。……”说罢一翻酒席,杯盘做一阵响,碎了一地,菜酒撒了一地,众宾无人应声。

       此时,一直低着头的陈决缓缓站起,抬起头来,放声一吼“老五,我爱戏,我想唱戏,从小做梦都想唱戏,可你偏不让。爷爷曾爷是惨,可现如今世道好了,我要唱戏,我要成角!我要成角啊,像老爷子一样的角。”一张泪脸上,两颗眼瞪得牛大。

“成角,唱戏。为什么你和你爷你曾爷都一样,都想成角,唱戏,他们一个吊在咱家,一个瞎在街头,你呢,你想怎样,成什么角,唱什么戏!”五爷并不退让,只把袍子一扬,拉出折凳,此时京胡声响起,随着是一段嘶哑的昆曲唱词“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小五,还记得么,你爹第一次唱《霸王别姬》的词,你在他身后说的什么吗?”“不记得,没说什么!!!”五爷颤抖着咆哮,“对着你爹你爷再说一遍啊!!!”

“不,不,叔,别逼我,我不会说的”“你为什么叫陈戏,六儿为什么叫陈决,你爸当年给你名陈戏为什么你不知道么,师弟他吊着口气也要给六儿取命陈决再走你不知道么。陈决陈决,就是‘成角’啊,为了等到一个还肯唱戏的孙儿啊。你说你当日说的什么!说啊!”五爷再也受不住,应声跪下,伏倒在灵牌前嚎啕大哭“爹,我要唱戏,爹,小五要成为像霸王一样的英雄啊爹,小五要成角啊爹”“你回来啊爹!”偌大屋内,只有一个汉子的大哭,弦爷拭着浊泪,陈决抱着五爷哭成泪人。哭声夹杂着京胡声,飘过灵牌,飘过房梁,飘向高处。

  次日早,陈决被一阵京曲惊醒,京胡悠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唱戏。打开窗张望,只见弦爷把胡拉得欢,前面一个略有臃肿的身影在亮身段,一个回身,竟是五爷,“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是五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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