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夜色里草虫低吟,花香浮动。
中华照像馆大门口地上铺满了鞭炮的残屑,红通通一片很是喜庆。院子里的酒席早已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菜香。酒足饭饱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家的回家、睡觉的睡觉了。
新房中,一对红红的龙凤蜡烛熊熊燃烧,照得屋子里亮晃晃的。偶尔结出一朵烛花,轻轻爆闪,令红彤彤的屋内更耀眼。
平时不怎么饮酒的李鸣岐,在自己的大喜日子里,还是挡不住内在的喜悦之心,和宾客们的热情似火,不知喝了多少杯,却都没有醉。微醺的感觉让他有点飘飘然,很是舒畅。
灯下看美人,人美如玉。
微醺的李鸣岐看着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温婉娴静的王桂枝,脸蛋儿白皙柔嫩,大眼睛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高鼻梁,红红的嘴唇娇艳欲滴,乌黑柔顺的头发,娇小玲珑的身材,低着头娇羞的样子,让他心头升起强烈的爱惜之心和保护的欲望。
他上前搂住自己的新娘子,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子略微僵硬,心中有些莫名的欢喜。一时顽皮心起,他对着怀里的人儿轻声说:“你喜欢我吗?我这个相公你看着还满意吗?”
王桂枝心中翻腾着各种情绪,她万万没想到新婚之夜,丈夫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这让一个刚刚出阁的黄花闺女如何回答?
看着自己的小妻子脸越来越红,连耳朵根都红的要出血的样子,却憋着说不出话来,李鸣岐怜惜心大盛,决定放过她。
他放声大笑:“哈哈,我知道你自然是喜欢,而且满意的咯。”说着,又拿腔拿调地问:“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请问小姐芳名啊?”
生在贫民窟,长在深闺里的王桂枝何曾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新娘子羞涩无措的样子,大大取悦了新郎官。李鸣岐继续调戏着自己的新媳妇:“半晌不见你出声,难不成我娶了个哑巴媳妇?”
王桂枝听到丈夫怀疑自己是哑巴,心里又羞又气,脱口而出:“我才不是哑巴呢!”她觉得自己气势汹汹的,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娇柔婉转,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李鸣岐心情真是大好。他不再戏弄新娘子,笑着说:“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闺名了吧?”
王桂枝偷偷瞥了一眼身边英俊的脸庞,心里想着,你明知故问。
李鸣岐仿佛知道新媳妇心里嘀咕着啥,直接说:“我就想听你告诉我呢。”
王桂枝无奈且羞答答地低声说:“王桂枝。”
“王桂枝,”李鸣岐笑眯眯地问:“哪三个字?怎么写的啊?”
王桂枝有点羞愧地说:“我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
李鸣岐没有想到张家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子,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虽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还都是粗通文字,至少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的吧?他觉得自己真是得了一块璞玉,要亲手打磨出光彩来。
他一时兴起,当即放开怀里的美娇娘,拿出纸笔,一笔一画写下了“王桂枝”三个字。他把这张纸拿到王桂枝面前,教她认识这三个字,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名字。
王桂枝人生第一次认字,居然是在自己的新婚之夜,由自己新婚丈夫教会了认识自己的名字。这也是她一辈子学会的仅有的几个字。
春宵一刻值千金,李鸣岐却在洞房花烛夜,教新婚妻子学认字,也是一个极其特别的举动了。此举却一举收服了王桂枝纯真的少女心,让她从此死心塌地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婚后不久,王桂枝就怀了身孕。李鸣岐兴奋之余,对妻子更加疼爱。他白天忙着照像馆的买卖,晚上会在炕上说书给妻子听。
所谓“说书”,就是一边念书里的故事,一边讲解故事内容的意思。他真的身体力行,如打磨璞玉一般,开启妻子的智慧,增长她的见识,开发她的潜能。
李鸣岐没有想到,自己这般举动最终的获益者是自己的整个家庭,并且延绵到子孙后代。这是后话。
王桂枝婚后的生活安详平静。中华照像馆前厅的生意兴隆,后院的日子温馨从容,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
外面的世界却是动荡不安,风雨飘摇。各种各样的消息到处疯传,各种各样的势力争权夺利,有枪,有武装的势力的军阀割据一方,听说京城里的皇上被赶出了紫禁城,清朝政府完蛋了。
老百姓感受到改朝换代的直接影响是,男人们的辫子都剪掉了!有些人是自己主动剪的,有些人是走在街上,被激进的洋学生强迫剪掉了。从此以后,男人皆短发。
因为个人形象的巨变,来照像馆拍照留念的猛然增加,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对于王桂枝的小家庭来说,也算是乱世中的一点点好消息。
王桂枝嫁给李鸣岐,婆婆远在关内老家,身边没有姑嫂叔伯,进门就是自己当家作主,而且家务事简单轻松,日子不是一般的舒心。
住在照像馆的后院,每天吃的是厨房里做的饭菜,加上李鸣岐特别吩咐开的小灶,王桂枝不用做饭,每天都好吃好喝的,怀孕初期的反应过去之后,娇小的身体像吹了气一样,越发的珠圆玉润了。
在见识有限,心思单纯的王桂枝的概念里,自己已经是很幸福的人了。她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一辈子的良人,她很满意。
小妻子知足常乐的样子,让李鸣岐也很满意。他决定要提前把准备好的惊喜送给妻子,让她更加高兴。
秋天的风吹面微凉,同时也让人觉得驱除溽热的舒畅。树梢枝头的叶子开始转黄变红,又是五谷丰登的季节。
李鸣岐早早地就回到后院,催促着王桂枝换好衣服,说是要带她出去转转。
新婚之初,小两口儿也出去过几回,还逛过不止一次庙会。李鸣岐的细心呵护,让王桂枝很喜欢跟在丈夫身后,一起去逛逛。
要知道,在她以前二十年的人生中,逛街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奢侈愿望。这一点,再次加深了她对丈夫的爱恋。
可惜,没过多久,她就怀孕了。开始是反应强烈,自己不能出门。后来李鸣岐生意忙碌,自己身体发沉,也就不怎么想动弹了。
如今,咋一听丈夫要带自己出去转转,王桂枝心里很是开心雀跃,几乎立刻就收拾停当,眼巴巴地看着丈夫,等待着出门。
李鸣岐看着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自己,心中掠过一阵清晰的得意。
他站起来,打开炕上的橱柜,拿出一件斗篷,亲自披在妻子身上,温柔地说:“外面风凉,你要穿暖和点儿。”说完,迈开大长腿,率先走出了房门。
王桂枝摸摸身上的斗篷,从身上一直暖到心里,一片红晕悄悄爬上圆润的脸庞。她看着丈夫高大的身影,赶紧迈开一双小脚,急急地跟上他的步伐。
李鸣岐带着王桂枝,坐着雇来的小马车,沿着西街慢慢往南走。穿过繁华的中心地带,来到新兴起来的住宅区。这里是一大片新盖的住宅,住着许多K市新生代的后起之秀。
这一带的环境既不是西街北端那样,豪宅林立,寂静冷清,也不是东街那般破屋聚集,嘈杂混乱。这里另有一番景象,自成一种风格。
王桂枝顺着丈夫的搀扶,慢慢挪下马车,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崭新的宅院的大门口。这座大门虽不及张家的大门气派豪华,却也是有着高高的门槛、厚重的门扇和雕刻精美的石墩。
李鸣岐对上妻子好奇且疑问的眼神,但笑不语。他只是扶着妻子跨过那道门槛,就松手用眼神示意妻子,进里边儿去看看。
王桂枝不明就里,却也好奇心大盛。她想着反正是丈夫带自己来的,而且他又鼓励自己去看,还陪在身边,怕个啥呀?她抬头挺胸地走进了眼前的院落。
穿过深深的、透着凉风的大门洞,迎面就是一个高大的影壁,完全挡住了门外窥视院内的视线。影壁由青砖砌成,顶上覆盖着灰色的瓦片。影壁中间刷出白色,写着一个大大的字。可惜,王桂枝并不认识这个大字。
她扭头看看身旁的丈夫,红红的小嘴微微张开,湿漉漉的大眼睛流露出询问的意思。
李鸣岐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笑着指着影壁中间的大字说:“这是个福字,福气的福,幸福的福。”
王桂枝嘴里轻声重复了一句:“福字,福气的福,幸福的福。”她记住了这个字。这是她除了自己的姓名之外,记得最清楚、最牢固的一个字。
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字与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也是啊,谁不希望有福气?哪个女人不想过幸福生活?只是,现实生活的残酷无情,往往超过人们的想象力。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过了影壁,走进了影壁后面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