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死了，十二年前就死了。这是一个我不想，但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是我直到今天，依然不能相信的事实。二零零五年的那个初夏，我只见到了骨灰盒，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我时常有一种错觉，感觉父亲的死亡，是母亲善意的谎言。

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了我，而不是真的如灯灭般的人死了。

那一年，我才十六岁，初中三年级。回家为父亲披麻戴孝，扛过柳栽子后，我还是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不能自拔。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意识清醒的每一秒，其实都是不清醒的，感觉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欺骗我。

那年自然我没能考上高中，但母亲死活不同意我下学，并将我从龙口镇转到平舆县，开始复读。我在学习上达到的巅峰，就是那年复读，在一次县百强考试中，我取得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七的好成绩。

在总分五百五十分的情况下，我以四百八十七的成绩，被平舆三高录取。不仅三年不用交学费，而且每个月能领二百元的生活费。由于缺乏管教，我在高中时叛逆了三年，没能将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

高三我落榜了，只考上了三本。我想下学，母亲还是不让。虽然复读了，但我依然不想学，帮母亲分忧解难。不料还是考上了二本，我选择了郑州市内最便宜的一个学校，来到了河南农大念了个本科。

到如今，我已经工作了三年多，可是想起父亲心还是会痛。

其实对于父亲，我与其说是爱得深沉，不如说是恨得委婉。

父亲给我的记忆，大多是苦涩的。我向来以为，他更疼我的妹妹，哪怕妹妹是领养的。小时候，妹妹找他要钱，他就算身上没带，也会找身旁的熟人借，并且只会多给，不会少给。而我一旦找他要钱，他则永远只有一句：“我没有，找恁妈去！”

父亲都已经离世十二年了，以往我所耿耿于怀的他的那些不好，反倒是消了淡了散了。而他的那些我曾一度忽略的好，反倒更加让我念念不忘了。现在想想，我对他的那些可怜巴巴的恨，不也正像小哈巴狗一样对他进行父爱的摇尾乞怜吗？

这些年，我写天写地，写花写草，可却从未写过父亲。我总怕自己造诣太浅，会毁了回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觉得，如果再不下笔，恐怕就连在我的回忆里，父亲也不能安然存在了。记忆中的父亲，已经模糊了，连带着那些往事。

个头低矮、形容瘦削的我，面朝南跨坐在公立小学的围墙上，怎么也不敢下来。正在我无计可施时，突然发现了父亲正从河对面的小路上经过。在我的呼唤下，他立马游了过来，举起长长的手臂将我抱下，又带着我沿着来时的路线游回去。

父亲去赶集，问我想要什么。我说要冰棒，母亲在一旁呵斥：“这孩子，要什么不好，大夏天的，冰棒带不回来就化了！”我低着头没说什么，情绪中充满了失落。可当父亲回来时，却拿出了冰棒给我，原来他是将冰棒夹在了白菜梆子里。

忘了是哪个夏末秋初，父亲带着我去钓黄鳝。父亲的钓具，是一小段悬着绑着三叉钩的竹竿，提着小桶的我跟着他。那时晚饭过后，夜色刚浓。父亲带我沿着水边走，拿灯光一照，就能看到趴在河边的黄鳝，不用任何饵，胳膊一动就能甩上来。一个星期后，父亲将钓到的黄鳝卖了，给我买了一套运动服，那套衣服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与母亲聚多离少，跟父亲却聚少离多。再加上我一直以为父亲更疼我妹妹，所以父亲与母亲拌嘴，我是偏向母亲的。我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在父亲打了母亲后，我沿着村中的大路小路将父亲的赖卖了个遍，就跟泼妇骂街没什么样的区别。

然而我帮着母亲“对付”父亲，母亲却总是在我面前说父亲的好话。

“可可，我跟你说，你一直以为你爸他疼可丽不疼你，可你知道吗，他跟我说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

一次晚间聊天，母亲如此这般跟我说。

我听过以后，心里面五味杂陈，不理解父亲明明放不下我，为何又要对我如此冷漠。直到儿女双全的他，让母亲生了弟弟，说是怕我长大后身体太弱受人欺侮，直到我看到比我小十二岁的弟弟一天天长大，直到我现在陷入和他一样的困境。

长兄如父，弟弟不能说是我抱着长大的，但至少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今年都十六了，正值青春期，我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的心理，担心他的学习，担心他的一切，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在他的面前我是沉默的，爱得太深反而愈要回避。那是一种关心则乱，有时恨铁不成钢，总是不敢乱指点。他自己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

弟弟与我一样，小时候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他的无助我感同身受，所以去年十月份在县城拿下了一套房子，今年五月份就要交房了。简单装修一下，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家。等过几年，还完房债，我和母亲都回去，就能成为他的依靠。

父亲，我想跟您说，您走的真是太早了。您应该活着，好好看着我。我考上了大学，没有在家打吽腿。弟弟学习成绩虽然不是拔尖，但也属于中上，关键是他很听话，和我小时候一样。母亲是老了，但好在身子健康，只是盼着我早日成家。

“爸，如果您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那么请您安心吧。固然没了您，但是我已经长大。我是还没成家，还不能算个男人，但请您睁眼瞧瞧，我这个大男孩，也能够撑得起咱的家。所以您就，好好地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