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鞭炮

坚硬的鞭炮


庚子年腊月三十上午,八十六岁的孟赵氏手里拎着集上买来的林林总总,虽是额头微微出汗,心里却凉的透透的。只因为自打记事每到过大年请祖宗请财神吃铰子放的各类鞭炮,居然哪儿都买不到了。

自打过了腊月二十,村里的大喇叭里,一个年轻小伙子,用电视里才有的那种口音,不紧不慢地说“广大村民请注意,为了……空气质量……环保……坚决禁止……”,就整天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无休无止地来回磨叨。孟赵氏听不懂,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大喇叭里整天有人喊叫这个那个,村子里一切照旧。等她不辞辛苦地转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集市,听不见一个鞭炮响的时候,她慌了神,不放鞭炮,怎么请祖宗回来过年?三十晚上怎么请财神?初一的饺子怎么吃呢?

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鲁镇往年一个卖鞭炮的表侄那里,表侄在她眼里算得上个有面子的人,别人卖鞭炮像是做贼,他不但在摊子前放了一个大喇叭大声喊叫,还时不时放一挂引人注意,他卖的鞭炮包装上都有蓝色戳记,盖了蓝色戳记就表明是政府让卖的,偏偏只有他卖的能盖上蓝色戳记,别人怎样也盖不来。从那以后,孟赵氏对这个长头发表侄刮目相看,再也不在他拜年离开后遥遥地指点他后背了。

可是,长发表侄这次让孟赵氏大失所望。当她满怀信心,急切地稳稳地迈着四寸银莲踏进表侄的店铺,立刻泻了气,往年眉飞色舞的表侄,今天懒懒地整理着杂物,一点精气神也没有,看到她也只是温吞吞地招呼了一声。

孟赵氏预感不妙,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鞭炮咋不摆出去呢?”

表侄说:“不让卖了。”

孟赵氏连忙提醒:“你卖的那个不是有蓝戳吗?”

表侄说:“啥样的也不让卖了。”

孟赵氏一脸惊恐:“为啥?”

表侄放下东西,看着孟赵氏,“环保!”

孟赵氏一头雾水“啥意思?”

表侄说:“脏。”

孟赵氏笑了,“这还不好说?放完了扫起来扔猪圈里不就行了吗?”

表侄也笑了,指着空中说“天脏。”

孟赵氏疑惑不解“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哪儿脏?”

表侄说:“政府让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政府都是为老百姓好。你要是不懂,听话就行了。回家吧,别放了。省钱。”

孟赵氏说:“我不想省这个钱,再说,不放鞭炮,祖宗们怎么回家过年?财神爷怎么知道我请他老人家?饺子怎么吃?”

表侄生气了:“祖宗回不来?财神爷请不来?你真行啊!你放鞭,是想顶撞政府吗?!”

孟赵氏立刻觉得他的长发是那么的让她痛恨。

孟赵氏坐在桌子旁发了一会儿楞,百无聊赖地起身去和面和馅,饺子终归还是要包的。

各屋翻箱倒柜的时候,突然在下房的柜子里发现有红纸包着的鞭炮,喜的孟赵氏差点哭了。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打开一看,又有点失望,只有两包,可鞭炮对这三件事又都是必需的,她想不明白,多少年的老规矩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呢。祖宗回不来怎么办呢?上供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二十五个馒头点了圆圆的红点,五色水果都是精挑细选的,自认对祖宗从来没马虎过,今年不能放鞭炮,祖宗知道吗?

两包红鞭在孟赵氏的心头三件事上,来来回回的无数次,最终,孟赵氏决然地给祖宗分了一包,吃饺子分了一包。她安慰自己,这个年纪了,花销都是出嫁的女儿们给的,就算迎来了财神,也不做生意又有什么用?所以,财神就不请了。但是,吃饺子必须用一包,要不然,自己长一岁神佛岂不是听不到。

等分派好了,她又犯了难。照规矩,别说自己这把子年纪了,就是年轻女人除非在宗族丧事才能进祖坟,其他的时候,包括请祖宗是不能进祖坟的,这个鞭炮谁拿着去祖坟放呢?

每年都是远方打工回来的儿子承担这一神圣的任务,今年,儿子来电话说加班太多,票没买上,就不回来了,把钱给了姐姐,让姐姐转交给她。孟赵氏也不好说什么,儿子挣钱是正理,再说,那个儿媳妇回来什么也不懂,做的一切不合自己心意。不回来少操一份心,多了一份冷清。

孟赵氏百感交集,不由地心里发酸,眼中泛泪,自己平时从来不跟人红过脸,也没招谁惹谁,忽然祖宗也请不了了。

老太太思前想后,有鞭不放,这就是故意对祖宗不敬,那将来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祖宗们,无论如何也要烦请一个人去祖坟烧纸放鞭。

可恨本村的孟氏子嗣稀薄,再加上全家外出打工的居多,村里仅存的姓孟的男人,只有一个和外村女人胡搞被打瘸腿的孟绍德,孟赵氏觉得他是给孟家列祖列宗丢人,好长时间觉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孟赵氏恨他,从那就对他视而不见。如今再去求人家,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就算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能横下心来去找他,万一他要记恨过去,不同意怎么办?自己的辈份比他了大四辈儿,这不更丢人吗?

想想祖宗们不能回家,不能享用自己虔心蒸出来点了朱红点的白馒头,孟赵氏有如万箭穿心。她换了身体面衣服,从女儿们送的吃食点心里仔细挑选了一盒红底金字的,连同鞭炮,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直奔孟绍德家。

孟绍德正在大门口贴春联,指挥着梯子上的儿子把涂满浆糊的横批上下左右的摆正抹平。

孟赵氏未曾开言脸上飞红,鼓足了勇气喊了一声绍德。

孟绍德回过头一看是孟赵氏,礼数周全地问:“三太太贵足临贱地,有啥指教啊?”边说边两只手搀着孟赵氏的胳膊往屋里让,喝斥孩子不要乱跑,快去给三老太太沏茶。孟赵氏立刻被抬敬的忘了他多年前的丑事,自己多年抬不起头来的郁闷也丢到爪哇国去了。神情得意、居高临下地说:“绍德啊,这贴春联可是有讲究的。”

孟绍德一笑,“我们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三太太多说说。”

孟赵氏双手上下左右地比划着说:“这是升官,这是发财,这是招财,这是进宝。大年三十,可不做兴说你刚才在门口的那些话,今天凡事要讲究个吉利。”

孟绍德连声称是,拿眼喵了一下孟赵氏脚下的红塑料袋。

孟赵氏的心立刻从爪哇国飞回来了,连忙从袋儿里拿出那盒黄红灿烂的点心,一脸慈祥地说:“这是你四姑太太从外地给我邮来的,其实她三个姐姐给我的也先吃不完,这不,我给念贞念刚拿过来了,让两个孩子吃吧。”

孟绍德忙说:“多谢三太太还惦记着她俩。只是这俩孩子都傻笨淘气,前脚吃了,后脚就忘,不懂的时时念三太太的好。”

孟赵氏笑着接到:“我老婆子也不计较小毛孩子念什么好不好的。村里孟家人不多,咱们要多亲多厚,多来多往才是。”

孟绍德把孩子孩子端来的茶往孟赵氏面前推了推,问道:“三太太饺子可包圆满了?”

孟赵氏说:“很快就圆满了。”她担心再这么绕弯,自己的饺子真没时间包了,于是狠心直奔要害,伸手又拿出一包鞭炮说:“佑成为了多挣钱,加班太多,火车票没抢上,只好在当地过年了。请孟家祖宗的事,偏劳你了。”说完,心里突突地等着孟绍德说行。

孟绍德又把茶往孟赵氏面前推了推说,“要是往年,这不叫个事,可是今年不行了,政府不让放了。您没听大喇叭里天天在广播吗?”

孟赵氏眼圈一红,强忍了一天的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把心里反复念叨几十次的话说了出来,“去祖坟放,哪儿也弄不脏。离着村那么远,就算有人听见,也分不清是哪儿放的,也看不见是谁放的。三十不请祖宗,全村就数我辈份最大,我怎么对得起祖宗?万一祖宗怪罪,我担不起啊?”

孟绍德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您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么回事。点心您老拿回去,过年我也不给您送什么东西了,孩子们吃的也不少。我一会儿去祖坟就是了。”

孟赵氏突然发现孟绍德是那么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知书达礼,她如何再肯拿回那盒点心,笑逐颜开喝了一口茶,起身就走,还不忘跟从厨房出来的绍德媳妇夸孩子通身的福相贵相。

孟赵氏人在家里和面和馅擀皮包饺子,心早就飞到祖坟等着孟绍德了。不时地抬头看表,算着时间,还不时地去院子里,向祖坟方向仔细地听,间或怀疑孟绍德会不会把鞭藏起来,立刻又觉得天庭饱满的孟绍德不会干那事,一会儿又想起多年前的让她抬不起头来的事,立刻又觉得知书达礼的孟绍德是被人陷害了。

突然,祖坟方向叮叮咣咣的响了起来,虽然声音不甚大,却惊的孟赵氏把饺子皮掉在了地上。就在一楞神儿的一刹那,眼泪终于奔涌而出。孟赵氏笑着把眼泪擦了又擦。等把几个饺子包完,她重新在吃食里挑了一盒最体面最多的点心,手拎着去大门口等孟绍德回来,准备再送他一盒。

等了好大一会儿,从祖坟方向的大路上开来一辆警车,警灯震人心肺的忽闪着,在门口停了下来,孟赵氏不明就里,却预感不妙。

车门打开,孟绍德在里面朝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下来一个警察,问:“老太太,是你让他去放鞭炮的吗?”

孟赵氏全身颤抖地说:“是。”

警察哦了一声上了车。

警灯又开始忽闪起来,响着警笛开走了。

那盒最体面的点心失手而落。

孟赵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孟绍德的媳妇坐在炕沿,两个孩子扒拉着那盒体面点心的残骸津津有味地吃着,电视里照旧是人山人海欢天喜地的歌舞。

孟绍德媳妇一看她醒了,平静地安慰了几句,说得回家,孩子匆忙把点心的万断碎尸抓了几把塞在嘴里。

孟赵氏起身关了电视,坐在炕上,心头交替浮现着无家可回在空中游荡的列祖列宗和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慈眉善目知书达礼的孟绍德的脸。祖宗们的眼里满是埋怨和指责,却看不到孟绍德的眼,或许是不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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