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又一次梦到了我那遥远的童年。梦到了我那可爱的弟弟。梦中的弟弟还和儿时一个模样儿,像个小尾巴跟在我身后,一声一声的叫着我:“姐姐!姐姐!”……半夜醒来,心就像被刀剜割似的揪心的疼。
窗外,凄冷的秋雨夹杂着萧瑟的秋风,越来越急。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窗外玻璃。声声入耳,极哀怨,似是弟弟要和我诉说,又似幽怨的悲呜!
夜,似乎更冷了。我蜷缩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我,又一次失眠了。那尘封的岁月,我刻意回避,不愿再想起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那刻入我骨髓的记忆,如投影般在我脑海一一浮现。
我出生在湖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家中有四姊妹。我是长姐,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生小孩生的极密,一岁多一个,只有三妹和弟弟相差两岁。我四五岁便要带最小的弟弟。弟弟生得极壮极高,我又太小,哪里抱得起?我常常抱得双手乏力,致使弟弟摔跤,受伤。弟弟额头的痂还未全愈,鼻子又被我摔破了,鼻血直流。反反复复,总是这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为此,我常被母亲喝斥,挨了不少的打。
记忆中的母亲,每天早出晚归。总有干不完的农活。也沒时间管我们。带弟弟妹妹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我头上。我们就是一群放养的羊羔。毎天,我带着弟弟妹妹在田里,山里,村子里到处疯玩。母亲总不准我们出去玩,特别是下雨天。我们在家里又哪里呆得住?三人总是偷偷跑出去玩。回来时我的鞋子裤子满腿都是黄黄的泥巴。弟弟妹妹总是摔成个小泥人。我少不得又被母亲揍得鬼哭狼嚎。
记忆中,村子里那条蜿蜒曲折的水沟子总是那么宽。弟弟妹妹跨不过去,都站在水沟子边上眼巴巴的望着我。我要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抱过去。在村子里玩耍,走累了。弟弟妹妹就不肯走了。争着要我抱。我抱了最小的弟弟,妹妹就赖在地上打滚。于是,我怀里抱一个,脖子上挂一个,勒得我喘不过气,三个滚作一团。我需得把弟弟抱一段路儿,再折回来,再把妹妹抱过去。 因为年龄相差太近,我总没有长姊的风范,很不懂事,不懂得谦让。会为了一点吃食对弟弟妹妹动手。若是惹毛了我,或是因为他们俩背了黑锅,被母亲揍。我也得找补回来,狠狠的打他们一顿出气。打得他们嚎啕大哭。父亲常指责我,说我对弟弟妹妹太凶,没有一点长姊的担当和温柔。
小时侯的我,性子极野。弟弟妹妹手善。总是被人揍得哇哇哭叫着向我告状。作为长姊,我肯定要为他们报仇。无论是学校的同学,还是村里的小孩,哪怕比我大两岁,欺负我弟弟妹妹的,我必须得一一揍回来。揍到他们服软,揍到他们哭为止。
偷东西吃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小孩的通病。无论母亲藏在哪里,都无影遁行,总是很快便被我们找到。有时,三更半夜,我们几姊妹还会结伴去偷。一个负责望风,一个负责打开柜子,一个负责解开蛇皮袋。分工明确。
记忆里偷吃的红薯片儿,落花生,糖糕,豆子,红枣是那样的香甜透人。成年后再去吃,却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种感觉了。当然,偷东西吃的代价不小,被母亲撕嘴拧嘴,扇耳光,抽条儿,被打的极厉害。
老屋后头的那片板粟山,是我们最向往的地方。毎年板粟成熟的季节,我们放学回家,书包一放,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板粟山捡板粟。为此常常挨母亲的揍。有时侯一下午才捡八九粒,运气好时,能捡二三十粒。这就非常开心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我十五岁便辍学出去打工了。弟弟也渐渐长成了一个高大帅气,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从弟弟读初中记事起,每次放学回来,看见母亲肩上担的粪桶,或是一担水,一担谷子,弟弟都会抢着帮母亲担。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母亲一声。一声不应再叫,直叫到母亲答应为止。农村的母亲很不能理解。没事叫她作什么,斥责了多回,弟弟也屡教不改。仍是特特的跑到母亲跟前叫一声母亲,应了才走开。碰见了熟人,不论男女老少,无论跟父母有仇没仇的,弟弟都会先叫人,一脸真诚的笑。
弟弟读初中是寄读。每次星期五放学回来,家里就乌泱泱来一群人。下到三四岁的稚儿抱着弟弟双腿玩闹,嘻笑。上到古稀之年的老干部爷爷要与弟弟阔论各种国事新闻,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及至村里教书的兄长,种田的叔伯,每次弟弟回家,都要争着对弈。常常一下就是一下午。
因此,只要弟弟在家,家里就人满为患。母亲觉得人多乱糟糟的,嫌聒噪,脸色十分难看。当着众人,便会很严厉的训斥弟弟。气得村里的爷爷大骂母亲,说他与弟弟是忘年交,投缘。若是母亲,求着搭理也是不能够的。母亲仍是不能理解。她不能理解,弟弟和几岁的小孩打成一片有什么意思。她也不能理解,村子里的兄长,为人师表,一个成年人为什么总要找弟弟下象棋下到天黑都舍不得走,又不当饭吃,图什么。她更不能理解,国家大事只在电视上看见,离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那么遥远,争论它做什么。两人年龄相差悬殊,有什么共同语言。在她眼里,纯碎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操空心。
父亲对此也颇有微词,觉得这是无用的人际关系,耽误时间,荒废学业。父亲对弟弟十分苛责,严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父亲喜欢自己的儿子是嚣张跋扈,张扬的个性。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每时每刻都捧着书刻苦读书的样子。而这些,弟弟一条都不能让他满意。因此,父亲极不满意弟弟。无论弟弟做什么,都不能让他认可。
在他的心目中,弟弟一无所长,一无所是。哪里都不如人。从来没有肯定和夸过弟弟一次。
弟弟天生力气大,一百多斤的谷子,他两根手指可以轻轻松松甩上三四米高的谷墙,一连七八包,气都不带喘。面对叔伯羡慕的目光,父亲不以为然,觉得力气大,只能下死力,没什么用,不如脑瓜子活泛实用。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极喜欢弟弟。弟弟的老师每次遇见父亲,总要热情的与父亲打招呼。拉住父亲的手,许久不松开,连连感叹父亲生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劲的夸赞弟弟聪慧超群。父亲只当是客气话。父亲总说,人人都说我生了一个好儿子。可我从来不觉得他优秀,也不觉得他聪明。
弟弟的一生,能让父亲满意,可能也只有那一年,弟弟以高出录取分数二十几分的成绩考中市里的重点高中那一次吧。
弟弟读高中接触了电脑,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堪堪半年,他就达到了高级黑客水平。弟弟思想超前,他想往电脑软件开发这块发展。愚昧的父母很不能理解,觉得那是不务正业,生生折断了他的双翅。让弟弟休学在家,毎天黑沉着脸漫骂不休。
弟弟出事的那个晚上,只有父亲和弟弟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父亲和弟弟两个人知道。作为子女,也不好质问父亲。 弟弟的死,犹如晴天霹雳,让人毫不设防。听到噩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许久都难以接受。弟弟的音容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
犹记得,弟弟读初中时,我打工回来在家呆了几个月。我们姐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弟弟总是找我聊天,开导我,劝解我。我们说说笑笑。谈笑风声。说起童年的趣事儿,我总要拿他小时侯的糗事来取笑他。弟弟总是微微一笑。还有他毎次放学回来总要给我一点小惊喜。同学那里借得的流行歌碟,攒了许久的零花钱为我买的小挂画儿,圣诞节送的圣诞贺卡……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和弟弟最后的相处。和弟弟这一分别,竟成了永别。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两年多没见到弟弟了。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或许我一回家,便看到弟弟从床上蹦起来说:“姐姐,我骗你们的。你几年没回家,想你了,诓你回家的。”我一定会大发雷霆,狠狠的打骂他一顿才能出气。我想弟弟一定会笑着向我求饶。
可是,当我赶回家里,看到家里愁云惨淡,凄凄切切的一切,看到村里的叔伯和众亲友帮着料理弟弟的丧事。看到亲戚朋友一面劝解父母,一面落泪。看到我的父母几日不沾水米靠打吊针维持生命体征,一个在东屋,一个在西屋,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仅存的一点幻想彻底被击碎。我双腿跪在父亲面前,握住父亲冰凉颤抖的枯瘦的手,泪如雨下。
我和大妹终究没能赶上见弟弟最后一面。我赶回来时,弟弟已钉了棺盖。三妹妹一个人送了他最后一程。
老家的风俗,夭亡的杀气重,怕打替身,败坏村风。需得打磨盘。当我听到村子里的壮汉抬着装裹弟弟的棺材,原地打转,转得晕头转向,棺材一扔,又翻过来颠过去的打磨盘儿。我的心痛到无法呼吸。我的弟弟死后还要如此被遭践,最后的一点的体面也没有。
弟弟的死像一记沉重的警钟,震惊了许多人。也敲醒了许多愚昧的父母。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原来子女不是他们的附属品,原来孩子们也是有尊严,有自己的想法的。父母一味强加给孩子的东西,会变成枷锁和牢笼!会禁固孩子的身心!会折断孩子的羽翼!会逼得孩子生不如死!甚至逼得孩们走向绝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接受弟弟逝世的事实。无法释怀,弟弟走了,带走了我的童年仅有的温情。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七岁这一年。永远定格在风华正荗,惊艳绝绝的美好岁月。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遥远的童年,总是让我每每午夜梦回,心如刀割,黯然泪下。
我总是一次次,梦到老屋后面那片板粟山。梦里的板粟山,地上到处是熟透了暴裂开囗子纷纷跌落的板粟。深褐色的板粟是那么大粒,多得我捡也捡不赢。梦里的弟弟妹妹还是儿时的模样儿,跟在我身后,给我拿袋子装板粟。我捡了满满一大袋子板粟,真的好欢喜啊! 弟弟永远跟在我身后,一声一声的叫着:“姐姐!姐姐!”要我背,要我抱。不依就哭鼻子。又或是偷偷捧了一把花生放在我枕头,生怕被母亲发现,悄咪咪的说:“姐姐,给你花生吃!”…… 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弟弟啊弟弟,你是最孝顺的孩子,如何忍心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这人生最痛的中年丧子之痛?弟弟,最后你也悔了吧?弟弟,父母也悔了。弟弟,你回头看一看我,回头看一看父母。弟弟,回来吧。弟弟,我真的很想很想你。弟弟,来生我们还做姊妹。你做哥哥,我做妹妹。来生,换你来守护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