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纳特河从康斯特堡前滔滔流过,它穿越群山,从三大湖带来丰沛的水汽,从阿斯奎斯带来精工的陶瓷、霜梅酒、毛织品和绒制品,每天在这里卸货装货的船就像鱼汛季节的鳟鱼一样多,完全看不出战争将至的紧张和压抑。对于康斯特堡来说,这并不是全部,阿肯纳特河带来的远不止这些,更多的是游人和来疗养的有钱人,金币和繁荣、阿斯奎斯的流行风气也随之而来,将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充满悠闲气氛的世外桃源,一个人人喜欢的温泉之都。
瓦戈洛躺在水气氤氲的温泉浴池里,他和一切来到这里的客人一样,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了条毛巾,这个浴场足可以装得下三五百人,客人们分散在八个大池、十五个小池里,此刻正是下午,浴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池边说话,有些躺在温水池里享受温泉的暖意,有些则在冷水池里擦身,还有的提着铁饼、哑铃和负重袋走向锻炼室——他们有一种习惯,在用冷水擦身之后,进入锻炼室,用板球、哑铃和杠铃让自己出一身透汗,而后才来真正享受温泉泡澡的快感。
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瓦戈洛心中盘算,他记得那个夜晚,并且成功地不露痕迹的溜走,将混乱和哭嚎留给在场的观众,这一切是因为他刺客的谨慎,他自觉并无疏漏之处——就算在今天反复回想,也还是想不到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误,也许那唯一的问题出在他的主顾,那个不知名的、面目模糊的客人身上,无论回想多少次,他总是记不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或许这是一种魔法,一种他还不知道的神奇力量阻止了他对此事的深究。
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来。
最初是来自刺客公会的探究,带着久居阴影之下的人那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他一下就看出来,这不过是个陷阱,一个想知道究竟谁是弑王真凶的试探,当然,他不会上这种当。与夜翼相比,刺客公会毕竟稚嫩得多,它们讲规矩,更保守也更僵化,若自己还在夜鸦之中,此刻恐怕已经变成树下的枯骨,或者随波而下,沉默在冰冷的泥水里——夜鸦看重证据,但更看重权威。
而后是一连串的追杀,当然,其中鱼龙混杂,有下城区的混混,也有来自刺客公会的同行,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军服昂然而来的——他们的服装实在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还没有抓到人,便引起酒馆外的一阵骚乱,小摊小贩纷纷走避,自然,瓦戈洛也在其中。
这种倒霉祸事接二连三,就算是神也受不了,虽然奈何不得一个夜鸦的仆人,但也够让人烦躁,所以他很明智地选择了顺流而下,在阿斯奎斯的城外,不管哪个渡口,你都能找到那种看上去泥头土脸,但眼神非常灵活的家伙,几个金币就足以让他送你到下游的小村,或者另外一个在地图上看不见的小渡口。
瓦戈洛继续闭目养神,他那属于精灵的尖长耳朵和狭长的头形让不少人侧目指点,但也仅止于此,一个精灵,不出现在下城区,或者不是作为一个奴隶和仆人出现在浴场中,确实相当少见,但也并非没有先例,有些蒙主恩宠获得自由的精灵比许多人的地位还要高,而在这里,这个一切自由的温泉之都,也没有人会多管闲事,上来查看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奴隶烙印。
瓦戈洛听见有更多的人从更衣室走出来,他们在晚饭前习惯于先洁净身体,放松精神,之后才通宵夜宴,以填满那永无餍足的胃和空虚的心灵。一些人在他的右边,站在池子边上,另外五六个在他右侧的小池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然后,很自然的,在泡温泉这种活动当中,最容易发生的就是闲聊,此处也不例外,这些游人、当地的居民和闲人就这样聊起天来。
“听说了吗?”
“什么?”
“众神殿给拆了,就在今天上午。”
“是吗?我可不知道。”
“你没看见?苏图日尔神教的人来了不少,还有些别的神庙的庙祝、看热闹的、无事生非的,连耍猴的都有。排成个长队,热热闹闹的去了呀!”
“他们干什么去?”
“嘿,将神殿拆得一点不剩,木头的神像都烧了,大理石的打碎了,砖墙也给人挖走了,连门前那些青铜门首也给搬走啦。”
“咦,他们的动作倒是快!”
“可不是,还有人发财了呢,我看见那英雄图尔尼的红宝石的眼睛被一个庙祝抠出来,偷偷揣在怀里了。还有那些镶金的书和银器,哟,一箱一箱地往外搬呢。”
“这可是渎神的举动呀!”
“谁管那个?听说是城主亲自下的命令。”
“是吗是吗?这么说,他是个‘新党’。”
“这可不一定,我看他未必在乎自己是哪一边的人,想从这些倒台的家伙身上捞一笔才是真的。”
“‘新党’?你们在说特鲁多爵士吗?那是一定的呀!要知道,这是在阿肯纳特河这边,而比利乔亚省的执政官柯廷大人是瓦伦斯大人的忠实拥护者。”
“呸,呸,如果福克斯王子从米勒顿出发,我想两天以内,他就会变成一个‘旧党’啦。”
“嘘,你是说特鲁多爵士是棵墙头草?你真大胆!”
“哼,难道不许人议论了吗?这可是公民的权力呀。”
“祸从口出啊兄弟,再说,如果这里是‘旧党’当政,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阿斯奎斯还会运来布料、陶瓷和酒吗?更别说三大湖的粮食了,它们还没割下来就已经归了瓦伦斯大人所有了!你觉得他会乐见这些东西顺流而下接济叛党吗?”
“我倒是觉得‘旧党’比‘新党’好些,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至少老王在位的时候可不会将苏图日尔神教的庙堂给拆了吧!还有那些土地,分给我们的教会土地也被收回去啦!”
“是啊,是啊,这可怎么办?要我说,最好是他们自个儿带兵约个地点打一架,谁胜了谁就是国王!这可不比现在强许多吗?唉,世道乱了呀!”
“胡说!打一架?这么荒唐的方法你也想得出来!王座当然是福克斯王子的,哪有让瓦伦斯上位的道理?我可是听说,他在自家的会馆将他兄弟毒死啦!”
“你这是一派胡言!瓦伦斯大人做国王有什么不可以?至少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他信奉的不会是那些黄金时代的半神和人类!”
“就是为了博取你们这种没脑子的人的支持,他才会在梦王面前虚情假意地下跪呀!一个自治领的亲王!一个杀掉十万帕西安人和泽地人的铁血杀手,你认为他会信奉斯潘徳吗?”
人们的议论越来越大声,甚至可以说,气氛热烈到了吵架的地步,一堆光着膀子的汉子越靠越近,指手画脚,那种挥斥方遒的模样让人觉得仿佛他们才是天下的主人一样。
瓦伦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他没有睁眼,但他觉得这些人有趣极了,仅仅离开阿斯奎斯七百里外,气氛就变得如此不同,自由和闲散的氛围和战战兢兢、道路以目的王都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此处,阿方索的闲汉们如此大胆妄为,肆意论政,却不担心自己的人身自由和财产安全,也许,这里真是一个适合隐居和躲藏的好地方……
“一群愚蠢的家伙。”一个声音嘟哝道,这话是从一个淡金色头发的中年人嘴里说出来的,他的声音不大,就算他大声说,恐怕也没有人听得懂——因为在这里流行的是丕里特尼亚语,在阿斯奎斯被当作没有教养的象征的下等语言,而此人用的是阿格厄斯语,说话的语调悠扬,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这句话在这一片吵嚷声中只是池塘里的一滴水珠,一点都不起眼,但瓦伦斯却一下变了脸色——这种语言只有阿斯奎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才喜欢用,在这么一个敏感时期,哪一个王城的贵族不忙着保护自己的财产,或者忙着掠夺那些倒霉蛋留下的财产呢?有谁会在这么一个休闲和隐逸之所浪费时间?
他睁开了眼睛。
池子里依然水气氤氲,而池子周围已经陆陆续续躺了不少人,右边,那个说话的中年人正看着他,忙不迭地转开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腕。而在瓦戈洛的周围,有至少七个人脸色严峻——就像参加授勋仪式那么肃穆和……紧张。
瓦戈洛不由得笑了。这些家伙再一次犹如指路明灯一样暴露了自己,和在阿斯奎斯的暖汤酒馆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似乎聪明了些,至少懂得脱掉衣服再接近自己——至少,脱掉衣服之后,这些常年服务于军队的士兵变得和大家一样,很难从外表上区分了。
但也一样的,缺乏武器和准备。
瓦戈洛跳起来的同时,将水泼向四面八方,趁着大雾一样的热气和惊叫的人群,他将身子一窜,从那些吵闹得要命的闲汉中间钻了过去。
水池里的那几个人反应倒也不慢,紧追着那个时隐时现的狡猾刺客不放,一面追,一面嘴里还喊着。
“快追!”
“别让他跑了!”
“注意!捉拿国家要犯!我们要求每个公民恪忠职守!”
可惜,这些看起来非常正义的话语从一个个赤身裸体的人嘴里喊出来,显得那么不协调,同时浴场湿滑的地板和拥挤的人群给他们平添了许多阻碍,很快地,他们就发现,自己撞进一个泥沼之中,像在无数激动的鲶鱼中的泥鳅一样,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而更糟糕的是,那些方才正在吵闹的人似乎被他们的动作所激动,一个个推推搡搡,甚至拳脚相加,浴场中惊叫声、斥骂声和肉体撞击的声音混在一起,简直像一锅煮沸的肉汤,混乱的程度让他们连方向都弄不清了。
“哎呀!是谁?”
“好好看看大爷我是谁?你不想活了!哎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趁乱打人是吗?来吧!尝尝我的拳头!”
“抽他!”
“哎呀,毛巾都拉掉了!您可真丢人!”
“有钱人脱光了也和咱们差不多嘛!”
……
在这种疾风暴雨的合奏中,瓦戈洛,我们的刺客先生,不但毫无阻碍地溜进了更衣室,更是趁机翻箱倒柜,以他的专业素养,非常迅速地拿到了不少钱包、金链和腕镯,他将一切用一件黄绸子的衣服包裹起来,飞快地闪到浴场外,只留给他愤怒的追踪者一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