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几乎是颤抖着，说，我从辋川来。

他若是他，他一定记得辋川。他怎么能忘。

隔世经年，原来我们又一次错过了。

萧琮才是两百年前那个人，两百年后我又一次爱上他。却不是因为他是两百年前那个人。爱在一瞬间就来到。仿佛天地一般自然，存在得理所应当。

我不会告诉他两百年前我们见过。既然他忘了，那又何必再记起。分别就在眼前，还不如从不知道，那也不会有遗憾。

他会娶妻生子，然后儿孙绕膝。他必将不用再上战场。人间的和平由他用血汗换来。他会幸福的。

我不知道的是，凡间的劫难才刚刚开始。佞人奸贼，他用临死全部的力量作咒，盛世太平，哪有那么简单。

我知道萧琮又要上战场，我心里慌乱，一股不祥的感觉在心底蔓延。这一年，我仍然用灵族的福祉去祈天。我想到前线去，被萧衍拒绝。

我曾以为爱不是自私的，可我此刻只想去到前线，去和萧琮在一起。我管不了我其他的身份，也不想理会。我只知道，如果这次再不坚持自己，我才是那个会遗憾终生的人。

我没想过还会见到爹爹，在看到爹爹那一瞬间，我几乎认不出来。我哭着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爹爹脸上是血，甲胄护不住的地方，满目疮痍。我不敢想象他受了多重的伤。爹爹没跟我说几句话就晕了过去，我没法从他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萧衍派了太医过来看，可灵界族人的伤，凡人哪能有能力治疗。

护送爹爹过来的大哥在一旁默默流泪，他站得像个隐形人，我才看到他。我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从未看过大哥如此伤心。

灵界被靥人占领了。二弟三弟四弟五弟都已牺牲。娘亲不知所踪。只有我跟爹爹逃了出来。

我看向爹爹，他的伤还能够好吗？

灵馨，大哥忽然拉住我的手。唤醒火凤凰！

他的眼里是彤彤焰火。

我不能明白大哥的话。火凤凰只能由灵族男子唤醒。这是整个灵族都知道的事实啊。

大哥似是知道我心中疑问，灵族男子唤的，只是火凤，灵人皆以为火凤即是火凤凰。殊不知火凤要历三千年的炼狱岩火才能成为火凤凰。

从来没有人唤醒过火凤凰。

灵馨，你是上神的精魂，你身上有上神血液，只要你聚集心意，火凤凰一定能被唤醒！

我不知道，我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心无旁骛。要怎么才能聚集心意？我不懂，萧琮还在前线，爹爹还负着重伤，娘亲和族人都被困着，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我甚至连火凤凰在哪里都不知道！

对！火凤凰是历劫过炼狱岩的，那么我去往炼狱岩地，就一定能找到她！

我跟大哥说我要去图吐蕃。图吐蕃是灵族禁地，从没有人闯进去过。更何况现在灵界还被靥人占领。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去图吐蕃之前去看一眼萧琮。奈何情深缘浅，灵凡二别甚过天意。

我不能去，灵界的劫难迫在眉睫，我怎么可以枉顾灵族生灵性命，去完成自己的私愿。

我在地狱岩见到火凤凰未出世的模样，我等她等了很久，那蛋壳却没有丝毫动静。

我拼力全神投入，我对火凤凰说，醒来! 快醒来!

我看不到那蛋壳丝毫反应。我过去踢它，它纹丝不动。地狱岩的烈火灼痛我的脚。

我在这才待了几个时辰就已大汗淋漓，可它却要在这三千年。三千年的岩火熬炼，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度过这三千年的。

可是火凤凰，我需要你的帮助。整个灵族人都需要你！你怎么可以让靥人占领我们的国土，怎么能不庇佑你的子民！

烈火之中，那蛋壳如山沉稳，一丝一毫没有破壳而出的迹象。

汗水滴到我的眼睛里，我好像在那岩火中看到萧琮身影。我看到他的衣衫被划破，这与他对峙的不是别的凡人！居然是靥人！！

等等，那萧琮背后的河怎么如此熟悉？

萧琮他到灵界来了！！

【十】

萧琮他到灵界来了！！

我反应过来那是我常去的星辰河。那里有我最喜欢的星星，我小时候常常在河边洗脚，长大了就使唤合欢去玉迟那里偷酒，你一口我一口打闹着看掉落的星星。

他到灵界了！我脑海中反反复复是这句话。眼泪不自知的掉下来，地狱岩的火苗被熄灭一分，又立马上窜涨起。

我急忙起身跑出去，我要去见他！

他知不知道这里有靥人，他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他知不知道我不想他来！

靥人如虫蚁般越聚越多。聚在我们的中间。我在这边只能遥望他。我看到他的笑如工布贡嘎山上的雪莲一般灿烂，我看到他的笑，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奋勇杀敌，他把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靥人一个又一个斩下去。血流如河，我看到星辰河里的倒影如世纪初创，一切都是未完成的百废待兴。我眼前是一个又一个上前的靥人。我只看得到他脸上的笑。他的眼睛有着星夜光芒，他在迎着我前来。

我们中间的靥人越来越少，他背后的靥人越来越多。他的背后是灵界入口，靥人排好了阵仗。那是唯一出得去的地方。

我们无路可退。地狱岩的火光不时从山洞中呼啦响起。我看了看他。同生赴死，黄泉路上，也要与你永世同行。

【十一】

三千六百六十年了，我时常记起那天情形。记忆像被车轴压断，一到那个片段就戛然而止。我回忆不起来那之后发生的事。

灵族已恢复平静。大哥成新一代的王。娘亲失忆了，唯独忘却那段靥人之乱，她一直以为爹爹还在。

动乱过后往往是盛世乾年。凡间也是一派五谷丰登，四民和乐景象。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我常常在星辰河边一坐就是一整天。没有一刻不想到他。到后来渐渐忘了自己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去的经阁，怎么发现里面有个密室。我在那里翻到一本古书。上面的文字不是灵族语言，我却不知怎的，念着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脑海中像被地狱岩火充斥，我听到咔嚓一声爆裂。青色蛋壳渐开，我看到里面一只五彩凤羽的鸟振翅站立。

火凤凰！我下意识惊叹。

火凤凰终于出世了！

灵族有救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子，他随我而来至灵界，被灵族结界伤到，仍是力敌要与我相见。他不过是凡夫俗子，他身上的血温热，似比这地狱熔岩烈火还烫。我看看火凤凰，我看看他，我释然地笑。

再不分离。我可以去做凡人，我陪你一起老。

火凤凰一如初生幼雏，在我们身边徘徊来回。我想接近她，却被她一下闪避开。她只是不断在我们身边来回，却拒绝让我接近。

萧琮从衣袖拿出玉蝶，我听到火凤凰忽然如狂风骤雨般嘶鸣，她翅膀扇动的火焰飘起苗子烧到我们身上。萧琮把两块玉蝶并到一起，火凤凰口中鲜红烈火。我根本看不清现场一切。我只能喊萧琮。

你在干什么？

颖君，他喊我，颖君，是我，我回来了。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是灵馨，不是颖君。

他趁着火凤凰吸气间隙跑过来把我笼在他大衣下，他眼里关切，可我却看糊了眼。

我究竟，是不是在幻觉里面？

为何他能呼应火凤凰？为何他来到灵界？为何他口中一声颖君，像戳到我心里最柔软部位，疼得我竟无法呼吸。

可我明明不认识那个人。

我是馨儿，灵馨。

我反复对自己说。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我在风里仰着头看天上的乌云。密室消散在白昼下，我听到灵族长老的魂魄在空中叹息。我想把眼泪藏回去。我一直以为是他忘了我，生生世世我却记得他。我忘了，从来没有似曾相识这回事，只有曾经认识的，和曾经不认识的。

人为何会爱上另一人？兜兜转转错不开命运。

遇见了，便再也躲不开了。我也终于懂了为何大哥说我的上神血脉可以唤醒火凤凰。我看到他用自己鲜血喂养那只大鸟，我无法动弹。我被他封印在结界内。我在这边哭得视线模糊，我总是不能找到更好的方法，眼泪吧嗒嗒地流下来。我看到他气力渐无。火凤凰饮血后迅速成长，她羽翼一展就是一片巨大乌云。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的。火凤凰要用血来唤醒。所以他不顾一切跑到灵界，他是想要替我死啊。

火凤凰的嘶鸣响彻耳畔，我耳边却只有他的低喃。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去到地狱岩，三千六百六十年之后，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我说过的话从不会改。同生共死，共赴黄泉，哪怕晚了三千年，我也会来赴约。

袭人的火焰呼啦呼啦往外撞，我踩进炽烈的火光里，生生世世，不敢忘。

下

【隔世.来生】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遗忘，

不知这一生，

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