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好友说,我很喜欢金圣叹,虽说是三百年前的人了,有些观点我也并不认同,但他内心很可爱。夜深人静的时候读金批,像是有个可爱的、顽皮的人,和我一起读书。
比如《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中,庄客王四从少华山吃了十来碗酒回来,醉倒在林子里,回来却对史进说:“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金圣叹在一旁批注道:于路只见松树林里一只死狗。
还有《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中,智深夜间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金圣叹旁批道:如何是佛?干屎橛。
后来,智深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金圣叹旁批道:可见日前曾送来吃,不止衣服而已。隋炀帝从天台智者受菩萨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别以衣襆裹肉恣啖。赵员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汉!
再后来智深一步步走下山来,走到一个市井,听到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儿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因为这家客店下一章才真正开戏,现在先露一小脸。金圣叹批评道:老远先放此一句,可谓隔年下种,来岁收粮,岂小笔所能。
然后,《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中,智深骑翻锦衣花帽的周通,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周通落花流水,回到桃花山上,让李忠为他做主报仇。李忠从山上下来,鲁智深正桃花村吃酒哩。金圣叹批道:神笔。此老岂浅斟细酌者哉,一个大王去,一个大王来,而犹在吃酒,则酒量何如也?俗笔便是说是时鲁某,又吃了二三十碗酒矣。
之后李忠认出智深,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金圣叹批道:李忠认得鲁达,鲁达却不记得李忠者,所谓卿自难记,非鲁达过也。
还有,《鲁智深火烧瓦罐寺》中,智深破壁里望见一个道人,口中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恓。”金圣叹批注道:并不说掳掠妇女,却反说出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谐语云:有人行路,见幼妇者。抱持而鸣咂之。妇怒,人则谢曰:我复何必,诚恐卿欲此耳。”是一样说话。“犹闲可”三字,说得好笑。
之后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撚着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杆上,再不来赶。金圣叹批注道:索性赶过桥来,图个死并,便完事矣,却不过来,偏坐在桥上便住,行文奇绝,读者遭闪不小。
后来,《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金圣叹旁批道:陆谦畜生,以情理论之,一刀岂足惜哉! 若以才情论之,真堪引而与之痛饮,只如安排计策,却是卖刀,何等奇绝,偏又是抓角头巾,旧战袍,又插个草标儿,色色刺入林冲心里眼里,岂不异哉。
正像玉沼春冰,琼台瑞雪般的宝刀入了林冲心里眼里,金圣叹“眉飞色舞千千样”的批注也入了我的心里眼里。林冲买刀后,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我看金圣叹的批注亦如是。
耿耿星河欲曙天,闭户有人嫌夜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