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农
想学学朱自清先生所作的《背影》写写父亲的念头由来已久了，却不知该从何着手、用怎样的文字、标注怎样的标点才算恰如其分。随着祖父离去的日渐，想要写的灵感也就愈加蠢蠢了。
我总是偏执地认为，大人物的父亲，有大人物的成就做着铺垫，有可点的面，更有可圈的点。有的是形象的或刻、或画，或描摹；小人物的父亲因为“小人”的至今尚未“得志”，有多少的词藻可供修饰父亲呢？
年月历经悠长，三番几次沉思，此想也非尽然。因为，抛开功过、是非、还有曲直的等等，每一个人子心中，都映着一幅或高大或普通的父亲的形象。上帝赋予每一对父子关系的权利和义务都是神圣而平等的。都是父生子，子依父，临了了子又哺父、这种俗成的、生来依附的、供生供养的关系。当然，子生了，没人养，养了子，不养父的毕竟少数，这里就姑且不论了。只不过，并非每一个大人物笔下，所写父亲的素材全部伟大；也并非小人物所写父亲的素材清一色渺小。大有大的高论，小有小的浅吟。初衷相同的都是写父亲。都站在儿子的角度不同程度的去写。每对父子缘分的地域不同，经历不同，形象不同，对待生活处事的等等不同，所写父亲的笔墨着力点有所不同，这是自然的自然了。
我的父亲写来，曲折的经历只能从底层、从小处娓娓道来。他的父母死于五十年代的饥荒，子妹五个在孱弱姐姐生一顿、熟半顿的清汤寡水里相依为命，饥饿是每天的必挨，也是子妹五个每天共同的感受。
文化人标榜出“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故乡人吐纳着俚语里“高山出俊鹞”的内涵。四叔最小，我不认同四叔有“才”，我更不能将四叔比拟为出自高山的“俊鹞。”但我敢说，五人中数四叔的生性最为“顽劣。”饿——生生逼得他不愿收家，收了家不愿着家。
有一天晚上，借着夜色，仗着瘦小，盯住鬼鬼祟祟的保管员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保管员前脚进入农业社集体的仓库，四叔后脚上赶着钻入仓库，悄悄藏身于犄角旮旯，屏声静气中、等到保管员抖搂着钥匙，“哐当、哐当”的一阵锁门声的静寂之后，四叔在黑暗的库房中摸索着囤好的粮食，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上衣牢牢扎缚在麻杆粗的腰间，再一把把将粮食从领口灌下，暗自思纣并配给着子妹五人饥肠不容许隔夜的口粮。边灌边掂量着最大程度地满足后，四叔瞅中并谋划好库房侧墙顶留下的、用于猫捕鼠时自由穿行的“猫眼”或用来透气的窗眼——企鹅般艰难地逃生。
你还别说，五个孤儿在那样的年月苟活了下来，“鹞子”般机灵、不爱着家、趁着夜色出没的四叔功不可没。
五十年代，XX矿务局的成立催生了XX到XX铁路的大建设。大伯招了工，在工地做工了一年后，带走了身受饥饿困扰的父亲，父亲在大伯的关照下，从饥饿中捡拾了一条命。尽管长兄的使命如父，大伯却无力周全他赖以容身的家。这也是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孤儿共同的宿命。
农闲时节，周围各村户亲戚在相互走动的饭桌前、剔牙间、无意中穿针引线，撮合了父亲入赘祖父（本文开头所提）家的这门姻亲。也正是民间这种简单而朴素的说合方式，上顺应天意，下合乎民心，一辈一辈，同样延续着人类繁衍的生生不息。
大千世界，历数每个人的千奇，惯看每个人的百态，不同的命运之树，缠绕着不一样的生命之藤。上帝在打发每个人去光顾人间的前夕，毫不客气地、事先有准备地、加塞给每个人或这或那的不尽人意之事，父亲也不例外。父亲心地善良，生就一副堂堂的仪表，但生性懦弱，遇事常常隐忍。故而，轻易不愿和无事生非的非礼之人具体较真。究竟是先天造就了父亲性格的懦弱，还是没了爹娘的娃儿生来就短气……抑或入赘带来的枷锁桎栲着他：做人、处事必须矮人一头。究竟前述的哪些经历或坎坷，塑造并束缚了今天父亲的性格，至今，我不愿也不该再去揭开父亲满是痂痕的内心深处。至今，没能对号入座。也许都有，也许兼而有之。也好，有了罢，没了好。对于家，对于风烛残年的父亲，对于我们，已经迈过去的坎坷只能回首，不宜深究。一句话，那一页终将撕去，扯来扯去，都不再重要。
父亲毕竟有父责的使命，父任的担当。父亲心性尽管懦弱，家长里短的大小事情还是在顶着重重干预的重压下艰难的推进着。
有一年，父亲计划为我盖一座婚房，顺便将另一间连带盖起来。父亲的想法，子女众多，住起来也宽敞。一切按照父亲的设想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两座房的框架同时立起来的当儿，祖父气呼呼地出现在了院子，并对父亲下了最后通牒，盖一间可以，盖两间绝对不行。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当着一众乡邻帮工的面，父亲感觉颜面扫地……我想，父亲事先和祖父沟通过了，至于多盖的这间为何却是祖父所力阻的呢？正如祖父从长计议的“树大有个分枝”的观点，兄弟二人，“各开门，另搭锅。”分家是早晚的事。庄户人家，日子过得本来捉襟见肘，分家时拆得七零八落的，不如省下来另盖对谁都好。
今天，静下心来回想，祖父当时的做法的确不近人情，但看问题的眼光要比父亲实惠还来得长远；今天，尽管那间瓦房“胎死腹中”，尽管房的印记永久地刻凿在了那儿，但分家拆房的事件在我们家没有发生过。
尼采说过：“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站在哲学的高度剖析父亲的过往，我还能说些什么？
自我记事起，祖父性格的强势扼杀了父亲弱势的性格，处于弱势性格的父亲，在隐忍中助长了祖父性格强势后的又一轮强势。知天命之年后的我，有一天幡然醒悟，一强一弱的相遇，强势面前的一次次低下头的隐忍为了什么？为了他，为了子孙，也为了他苦心营造的这个家。哲人所谓性格决定命运的论断，有其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回看被命运卡着脖子、无奈中组合了的众多的家，以及组合后繁衍在了家的众多的生命，主人公性格的不同，所处家以及家中生灵的命运有着迥然的不同。
事实上，父亲自觉不自觉的隐忍，深藏着一种他不明白什么是“哲学”的生活哲学——“坏事可以变好事。”父亲性格所具有的弱势，反其道成了他生活得以顺延的优势。至少，父亲终其一生，在隐忍中最终亮相了家的相对完美；父亲在有生之年，亲历并目睹了“我家有女摘探花”后、孙女儿被一本重点“苏州大学”录取的烫红的通知书。不美的是，隐忍还有弱势，倭化的却是父亲一生的人格！
其实，无常的人生里，偶尔回首来时路，已经经历了，也就没什么美与不美的了。再说，这世间有十全十美的说，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谁说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