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
皇甫松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
人语驿边桥。
更深烛尽,烛光暗淡,画屏上的美人蕉模糊不辨。以此等夜不能寐起笔,表达心有所念,原是古典诗词的常见手法,如李清照《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古诗《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曹丕《杂诗》“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阮籍《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既是心有所念,念什么?“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许多鉴赏文字都表达大致相同的意思——梦中的江南,情调清朗,色彩明丽,梅子正熟,风景绝佳。恰在这时,夜雨轻飘,船泊泽国,笛声悠扬;人语驿桥,春水碧波。这里,有景,有情,有色彩,有声音,还有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夜晚!
但这样的解读过于粗糙。
创作是作者有意为之的过程。文本解读理应秉持这般信念——凡经得起推敲的经典作品,所写之物必非多余,而一定有自己的表达用意。对于惜字如金的古诗词作品而言,更是如此。
既如此,“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这四个意象都是极富江南地方特色、生活气息的,那么“人语驿边桥”呢?作者为什么要特意交代“人语”的地点是“桥”,而且是“驿边桥”?
关键在于“驿”和“桥”。
驿站,本就是行路之人暂时驻足之地,店外有桥,亦是两岸空间的短暂过渡。桥连通了近处与远方——桥这边,是送别的亲人;桥那边,是不可知的未来;离别的人,由此而去;相思的人,在此守望。
于是,“人语驿边桥”,何所语?定是那依依不舍的离别絮语。此一情形原为作者曾经经历。彼时,这不过是不必太过感慨的别家之事。如今复现梦中,却令人唏嘘。客居他乡的作者定会由此而联想到亲近之人为自己送别的场景。梦醒为文之时,会是怎生感慨?
再说“屏上暗红蕉”一句。
为何特意交代屏上之物是芭蕉?或者,屏上之物不是芭蕉,是其他东西又如何?
芭蕉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常与离愁别绪有关。如白居易《夜雨》“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便是借夜听雨打芭蕉之声表达孤寂零落之情,杜牧的《雨》中“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一句也是借此抒发背井离乡、无法入眠之感。除此之外,芭蕉这一意象还可为季节更替、时光流逝的象征,如蒋捷那句著名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是借樱桃、芭蕉这两个时令风物的变化表达时光交替、一去不返之意。
由此可见,作者飘零异乡,已非一朝一夕。
读不懂屏上的“芭蕉”,便读不出这份对于江南故乡的久不能忘、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