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父亲的烟锅已经不锃亮了,就像他那副面孔,炙烤久了留下的疤痕不痛不痒,也无关大雅,终归是个老物件,跟了多半辈子,那烟袋里已经没有烟叶可以装填,于是上街买几包廉价的香烟,裹的包装撕掉,再把烟丝装进袋里,吃的时候,捏上一撮填塞进去,吧嗒吧嗒也象那么回事,只不过已经没那个味了。
滩头上老屋在一边长满芦苇一边蒿草的小道尽头,走了快三代人了,路边的芦苇越来越密,走过这条小道的人也越来越稀少。
“老头,你也不问问这几个孩子什么打算,咱也跟着去城里住住,享几年福啊”
“土都要埋脖子了,省点心奥,说不定你在家里比他们哉活呢,天天瞅着他们还不折命”
“跟着你就没享过福,你老于家亏我太多了”
“唠叨个啥呀,整饭去,那不是你儿你女啊,喝风长大的啊”
“行,送走俩老的,养大几个小的,再伺候一个土老柴,命啊,祖上缺你家啥了”
青砖砌成的房子,在一堆红砖房子里显得特有时代感,好在门窗都换成新的了,否则瞧着很萧条。堂屋对门的墙上贴着大幅彩色的毛主席画像,画像两边的文字是“红日东升山河壮,东风浩荡气象新”,老于头喝水的还是那带着把掉几块漆的搪瓷杯,在修建前面大河堤坝时公社发给先进分子的奖励。以前不住这里,算是半个城里人,跟着上山下乡的大潮过来,结果没回得去,也落下了怨念。
是啊,年轻时浑身的力气使都使不完,干活和打仗一样,开山炸石,运土堆砌,硬生生的给这大沟里整出一个大湖,从此,这个不是鱼米之乡的地方不但治了水荒,也有了鱼,再后来鱼没了,水还在,只不过没人有心思养这个鱼。以前还有人岸边芦苇编个席子扇子,现在都没人干了,倒是让草给长起来,秋冬季,会有城里人一伙伙的过来拍个照片啥的,热闹上那么一会。
“你说你,我啥能指望你,饭好了都不动手来端一下”
“老婆子哎,你就不清净一会,叨叨叨个没完,端过来不得了,说话的时啊”
“就要你端,伺候我一下”
老于头把土豆疙瘩汤端过来,还有一盘切丝腌萝卜,咸咸淡淡的,拌上点辣椒,像极了这老两口的日常,太过安静又不是回事,闹了吧,又得平一下。
风卷着芦花翻啊翻,沙沙作响,瞅着日头慢慢朝西山头去,铜烟锅在石头上敲了敲瞅着堤坝下的水,老于头的心里又回想起那几十年前的日子。
要说什么叫觉悟,可能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提了,即使这么做了也不会这么叫。阖城边上一户人家就姐弟俩,姐姐成家了,弟弟初中毕业就和父亲一起在硕放机械厂当学徒,令人羡慕的工人阶级家庭,这会多少人踏着门槛来给说亲,但这个弟弟就是不答应,惹得一家人都不开心,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说,整天除了上厂里就回来窝在房间里。
随着到处大喇叭里喊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知识青年们应该积极到广大的乡下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没等大多数人反应过来,这个弟弟连跟家里商量都没有直接报了名。
“你这是干什么,马上二十岁了还不懂事,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你走了怎么办,你这是自绝后路你知道不!”
“你大声喊,你出去喊啊,说你不让我去下乡,我非得去,你去喊啊”
“你想气死我和你妈,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歹你成个家再走啊”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你想过我和你妈没,你妈身体不好,我们就指望你了,你倒好!”
“爸,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怎么做,我得活我自己,你们说怎么就怎么啊”
厂领导讲完话,随着一阵鞭炮声,一大批小伙子大姑娘们上了大卡车,再换乘火车,留下厂门口送行的人群,有的在悄悄抹着眼泪。
目的地在一千公里外的山里,上了车的俊秀青年们大都相互交流着各自的信息,非常热烈,这个背着父母意愿出来的弟弟就一个挎包,塞了几本书,往后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概念,只想换个环境,换个生活方式。
列车碾压铁轨的声音也敲打在一车年轻人的心里,车窗外越往北越荒凉,车里面的氛围渐渐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