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云，我没有认真观察过。故乡的天，我没有好好看过。
我看得最多是故乡的山，路街村，房前屋后都是山，一出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山不高，小学时候我们就能爬到半山腰去。周末放假，我们带着作业，跑到山上去写，其实哪里是去写作业去了，去玩去了，一中午没写几个字，爬到山上，看看羊，钻钻藤蔓架子，山坡上滚了一身的土就回来了。前坡山沟有结实的藤蔓，我们抓着藤蔓从山顶朝下溜，脚下是尘土飞扬，石子乱跳，口里喊着呜呜啦啦的号子，晃晃悠悠就下来了。
山上的绝壁我们爬过，小路我们走过，见过蛇，见过野兔，听说以前有狼叼村里的猪娃，狼用牙咬着猪娃的耳朵，尾巴在后面不停地打猪娃屁股，猪娃就跟着狼走了，变成了猪毛和骨头。有人就拿鸡裹了炸药炸狼，一来二去，狼知道了，晚上把鸡叼到下药的家门口，炸断了他的一条腿。山形像个元宝，却没有叫“元宝山”，人们只叫它前坡——房前的坡，眼前的坡。山上有不少野果，大人们对它们不感兴趣，都是小孩们的零食。三妈家的丽霞姐上山看牛回来，总会给我带点八月炸、樱桃之类的吃的。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就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摘野果吃。有一年山上的樱桃大丰收了，摘了好几星期都没摘完。
有人收连翘叶，做成茶叶卖，一斤两三毛钱，于是村里的人起早贪晚上山，一开始是从下朝上捋，就有叶子捋不干净，后来就发明了从下朝上捋。经常有人图快，管他是不是连翘叶都捋进口袋里，反正收的时候都在晚上，昏黄的灯泡下也看不真切。第二天就能听到收连翘叶的人叫嚷：“你村里人连连翘叶都认不得，捋的这都是啥叶子嘛，还得让人朝出拣。”我一上能捋半口袋，二三十斤。村里的劳动能手们一上能捋七八十斤呢，人都说他们“雀”的很。
靠山吃山，每天做饭烧的柴禾都是从山上背下来的，家里柴不多了，父亲就会带上我，拉着架子车，准备好斧头、绳，带点干粮、水，还要带上气管子，以防止架子车轮胎没气了。早上天还没大明时候就起来，母亲已经早早烧好了稀饭，人刚起来没胃口，硬撑着吃点。走很远的路，到了山下，架子车停到路边，就上山砍柴，砍的主要是樔树和蒋子木，这两种木材耐烧。父亲在前面找到树后就一斧头一斧头砍起来，山谷里就回响着笃笃的声音，有时候父亲会停下来，听对面山上也有声音，就会给我说，那边坡上也有人呢。我负责把父亲砍倒的柴禾拉到一堆，柴禾都是东一个西一个零散生长的。拉到十来根时候，我就叫父亲。父亲把它们捆在一起，放在路边，又继续寻找下一棵树。中午十二点饿了就啃几口冷馍，喝些水。一直要到下午五六点才回去。架子车上是满满一架子车柴禾，足够家里用几个月了。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路上遇到熟人了，父亲就很自豪。柴禾拉到家里，用电刨子截短，粗的还要用斧头破开。我时常偷懒，看着不太粗的就偷着放到柴堆里去了，父亲就凶我：“你没看这粗的柴灶火里塞得进去不？”
父亲外出打工后，我和母亲两个人上坡砍点松树的枝干拿回家烧，我们那儿叫松毛子，可以引火，扑哄一下火着了，但没持久力。父亲回来看到我和母亲背的那点柴禾，让我们再不要去了，不够跑路。
山上还有很多草药，也能卖钱。连翘五味子是数量最多，最受人欢迎的。一斤卖到了五六块钱。那几天天天都有人上山捋连翘五味子，路边的席上也晒满了连翘五味子。大伯有一次吃过午饭后上坡捋药，到晚上还没有回来，家人上坡去找也没找到，第二天一早大伯回来了，说昨天后晌见了一树很繁的五味子，捋了半天没捋完，天黑了，转来转去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只能在岩石下面坐了一晚上。我们都觉得很惊奇，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人都说大伯胆子大，不怕狼。除了树上长的草药，还有地里的草药。我和同学一起挖过柴胡、苍术、红参，一人背个小䦆头拿个小口袋就上坡了，最开始还认不得草药，同学挖一个，给我个样品，我看着样品才能在山上找到。后来就熟悉了，自己也能挖不少了。有时候挖着挖着就挖到别人种药的地里去了，趁着没人赶紧挖上几个，坑都顾不上填就赶紧跑了。一个暑假过去了，我挖的药卖了六块钱。
去河里钓鱼，捞虾米，逮螃蟹。可惜我钓鱼技术不行，经常都是鱼把鱼钩上的蚯蚓咬完了就是不咬鱼钩。捞虾米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拿个小竹笼在水草里一舀，里面保证有几只活蹦乱跳的虾米，虾米太小了，没什么吃头，鱼都是用铅笔刀取了内脏后裹上面粉炸一下吃了。逮螃蟹最有意思，石头揭起来就能看到下面有螃蟹，捏着盖子拿出水面就行了。我最多一次一后晌逮了半洗脸盆，第二天起来一看螃蟹全死了，离开了河流它们缺氧吧。这些螃蟹最后全部油炸，进了肚子。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们享受的是钓它们逮它们的过程。现在在饭店里吃油炸小黄鱼，总觉得没有那时候的香。最造孽的是青蛙，逮住了，用一根葱掐去两端，一头塞在青蛙屁股里，一头朝里吹气，青蛙肚子就鼓起来了，或者是割下青蛙的两条后腿在火上烤着吃，现在想来，这太残忍了。小孩子作恶是没有底线的。
故乡的事情太多了，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怀念过去的生活证明现在过得不好，回想起来的都是以前的旧时光，熠熠生辉，现在的生活一团死水，毫无生机，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应付柴米油盐。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远离了我们，人总要长大。或许再过几年，我又会写下现在的生活，谁都说不准。
远离故乡的游子就和天上的云一样，离故乡越来越远，飘着游荡着，风吹雨打后，又一次回到了故乡，那里有山在等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