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静立于文学疆域的分水岭,那支笔如无形的凿刀,掘开了一道通往人性之渊的缺口。
幽灵是否确实存在,抑或仅仅是叙述者心灵深处汹涌浪潮的投射?其含混犹如一团凝结着永恒疑云的谜团,沉甸甸悬于作品中心,挥之难去。正是这种刻意为之的不确定性,使得詹姆斯得以超越同时代通俗的鬼故事窠臼,开创性地将“意识流”技法如溪流般注入文本,引领着外部环境逐渐消融于叙述者自身焦灼、动荡的心河。恐惧的源头悄然完成了惊心动魄的转向,由外界的“异物”潜入人物内心深处那隐秘的无边荒原,从而为现代心理叙事奠定了基石。
女教师这份自我标榜的拯救之业,不过是一场盛大幻觉的幕布,掩饰着她被挤压在维多利亚时代缝隙中的困境。对她对远方雇主未曾启齿的炽热情愫,悄然投射至男孩迈尔斯身上。在她眼中,迈尔斯俨然是“那小绅士风度的化身”,那份优雅光彩映照着她对主人遥不可及的渴望。她通过虚构出与鬼魂的对峙,不惜以生命作赌注的“守护”,实则是一场精心扮演的自我崇高仪式,是她获得某种想象中的权力意志与存在尊严。
意识流的轨迹早已无情暴露出深埋的病态根基。她那片为恐惧涂抹修饰的“浪漫城堡”风景,在小说进展中渐次碎裂成扭曲偏执的幻景。当那声“着了魔”的痛苦自白滑过苍白纸页时,理智的防线已然无声地崩塌。这并非外力入侵的惨剧,而是自我构造的深渊里一段漫长自焚。
故事的内核中,那位来自遥远阶层的雇主以优雅姿态递出金钱与契约,如魔法般诱她步入一场“无需烦扰我”但需绝对屈服的交易,冷酷地图解了那个时代女性自主权面临的全盘沦陷。身为“阶层夹心人”,女教师尴尬悬挂于主人遥不可及的目光与仆人沉默的注视之间,精神的焦渴与依附现实的锁链日夜拉锯,那锈蚀声足以扭曲任何纯洁的灵魂。
布莱庄园的华丽外表下,孩子们正被维多利亚时代的模具悄然改造。当雇主轻询迈尔斯是否“能够让我喜欢他”,温柔话语背后是时代对孩童的窒息式塑形。男孩的死亡成为对规训机器最惨烈的控诉。那场发生于天真灵魂与污浊幽魂之间残酷的争夺战,孩童纯白无暇的形象不过是成人投射其内心欲望与焦虑的苍白帷幕;在这场裹挟着权力意志的角力中,童稚之眸映照的早已并非自身纯粹的倒影,而是摇摇欲坠的牢笼。
游荡于古宅的魅影成为恐惧的多重载体。彼得·昆特与杰塞尔小姐这对幽灵的纠缠,构成对维多利亚伪善道德的尖锐讽刺。昆特“穿着主人马甲”的僭越姿态,杰塞尔小姐苍白的面容,皆冲击着森严的阶级壁垒。若转换视角,昆特又似女教师原始爱欲的翻涌,杰塞尔则映照其职业身份倾覆的深渊。幽灵的意义随凝视者的目光流转,詹姆斯在幽暗中布下歧义的踪迹,诱使读者踏入自身的精神沼泽。
小说的力量来自詹姆斯拒绝“落槌定音”的克制,他迫使读者不得不直面人类个体认知的坚厚壁垒。所谓“真实”,在此处不过是被囚禁于个体意识那高墙深院中的事物,难以共享亦不可确证。故事深处回响的是教育与被教育者、权力施加者与承受者之间永恒的角力微音。这些权力的脉流涌动在福柯揭示“疯癫”如何作为特定的社会建构机制才得以成立的理论中,孤立在壁垒森严庄园里的女教师那种逐渐走向狂乱的声音,“病人”的表层标签之下是否正深藏着时代的扭曲痕迹与话语权力的无形烙印?相比之下,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的罗切斯特最终被一种英雄化的罗曼司所拯救,而布莱庄园那位叙述者的内在风暴则因无处排遣,终将自身卷入一片精神自毁的幽暗风暴眼之中,其中所蕴含的绝望真实,是那样冷峻而撼动人心。
当那根命运的脆弱螺丝一圈圈走向尽头之际,书页之外留下的不是解答,却是一种近乎哲学层面的深沉叩问:这令人窒息的幽闭感究竟来自何处?是来自那些徘徊在意识深渊中可能存在的阴影,还是现实如牢狱般无形的枷锁?抑或是灵魂自身深处隐秘的火焰早已点燃无边的炼狱?
《螺丝在拧紧》的永恒魅力,正在于将“自我”放逐于那片由恐惧与权力构筑的混沌未知汪洋。那片幽黑水域深不可测,我们的映像在其中破碎不堪,却又以某种诡异的姿态被扭曲还原。这是人性自我投射与解离的永恒循环,无解的幻境便在这循环之中,被赋予了一个模糊而又深不可测的真实形象。
(2025年7月21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