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浸在南河的水里的。
那一股清流从东山下来,被于家水库拦了一下,经上游的两个村后进入我们村的区域。连绵雨季,还会有南面山上的一股、两股小流汇入,汪汪的一河水常年的向下流去,把我们村隔成了河南和河北两部分,这河被村人叫做南河。
南河分明着四季。
春水流小,凛冽着寒气。因为流动性差会在河里聚成一湾、一潭的。水面飘着些青苔,浮游着细小的生命,安静地等待天气的温暖。
青蛙的卵在这样的水里粘连出一些白膜。白膜的中间部位有了黑点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戏水生活就开始了。
用瓶子装了粘稠的卵,回家去漫无目的地看。或是连着日子的到河里看那些黑点怎么变大、怎么脱离膜体成为蝌蚪,看它们的腿怎么伸出来,怎么把身体变绿,听它们发出的第一声鸣叫……虽然使劲地盯着水面、盯着青蛙的幼仔,可还是没看清河里怎么就蹦出来那么多的青蛙。而且这些青蛙从不闲下,你看着它正蹲在那里好像并没有想做什么事情,它可就瞬间把前腿蹬地、后腿跃起,在空中稍微伸长一点,整个身体就箭头一样射进了草丛,觅不着踪迹;或是射进水里,溅一朵水花;再或者,就是攒齐了劲一起叫,把小孩子从它们的领地里逼开。
它的同类——癞蛤蟆的行动可就低调多了。它们总是把自己身体的颜色染得和泥土相似,隐在河边某一处。只在有蚊蝇飞过时,才能看到它们飞出长舌,炮弹一般地弹射向目标,然后用舌尖粘住食物,翻卷入嘴。这个过程眨眼间完成,癞蛤蟆又回复平静,坐如禅钟时,小孩子还惊奇地张大嘴,出去的神儿还没收回来。虽然捕食有趣味,可这癞蛤蟆浑身疙瘩,鼓起了脓包一样,皮肉又不紧实,松松的耷下来,小孩子就懒得搭理它,转向别处寻乐了。
水凉,脚不敢进入,手就忙着,蹲在岸边把小的鱼儿捞起、放下,看它们摇着尾巴仓惶着。
河岸边的青草和田野里的植物一样生长,开始油绿,旺盛得生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它们把根扎在水里,草梗、草叶上就沾满了水汽。淡紫、浅粉的细碎花朵相继在草丛里开着,把身体浸在水中摆弄,看着水中的倒影闲适着。一切都自由,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着。杨树、腊条和丛生的棉槐蓬勃着,在岸两边拉出宽的绿色地带,维护着那一河银带子。
趁着水被束缚在小流和浅湾中,裸露的河滩上就长满了野菜。它们一律的紧贴沙质的地面蔓生开来,每一棵从根处生出后都枝叉纵横,向四周伸展,占据了硕大的面积;又一律的粗梗、小叶,充满了水汽,鲜嫩着颜色。这些野菜人不能吃,却是猪和兔的好饲料,小孩子就被吩咐着去拔了它们喂牲畜。
野菜正拔得欢的时候,云开始聚集,天开始打雷,雨季就来到了河滩。
几场雨过后,河上游的于家水库水满了,溢洪闸抬高,水就流进河道。这水来势汹汹,刹那间淹没了河里的一切,这也正是我们想看到的情景,却连年地看不到。那一年正是曹德山老师带着升到五年级的我们全班在河滩上走着,要观察了河水、河岸写作文。没有人告知,库水就放下来,待我们听到声音、看到翻滚的浪头时,逃避已经来不及了。曹老师明白于家水库的容量大小,就拉住我们站定,稳住我们的大呼小叫,等浪头打过、洪水流过,才让我们趟着没过脚踝的浅流离开。但,哪里有人想走呀,这不同寻常的水俘虏了我们的心,惊魂未定,我们这群小孩子就在河水中奔跑、笑闹,用脚扑打水面溅起快乐的水花。只是水填满河滩也填满了冬天里人们挖河沙留下的深坑,几个同学掉进去,被捞起来,浑身是水的很响地笑着跑回家。
河水慢慢满起来,河滩里有了大流。水里的鱼开始变大变多,小孩子每天有了时间就往河里去。
最大的乐趣当然是捉鱼。找水流小的地方,双脚踩在水里,看鱼儿摆着尾巴游过来,就轻踩了水移过去,弯下腰来,两只手掌张开放入水中,悄悄地靠近那条鱼,趁它在水里稍做停顿的一刻,突然从它的底下抄过去,围拢双掌,连水带鱼的捧起来,撒腿就往岸上跑。水从指缝流出,鱼在手中乱蹦,这时候早有接应的孩子拿了脸盆、瓶子伸过来,小鱼儿就进了新的空间。有时候是一群小孩合作,手脚并用地在水的中间推出一条沙坝。这时候从河岸上走过就会看到那些小孩子撅着屁股在水里忙:沙坝上口处放几块大石头,既把大流分走,留下缓的小流,又不妨碍鱼儿从石缝里游进小流。下口处用沙石堵住。然后我们这一群就围在旁边等候,看小鱼一条一条游进围好的小流中,越聚越多,就把沙坝上口堵住、不再进水;下口收窄,只能流水,不能跑鱼;接着把沙坝往里推,让小流更小,直至小鱼儿集中在我们推出的狭窄水湾中,而且水已见底,这才停了“工程”,放手捉鱼了。这样捉着鱼就不自觉地向上走到周家、修家、于家的地界去找南河的源头,往下又到了赵家、大刘家的地方去找南河的去向,成半天的在水里逛。可小孩子的心还太小,脚就走不出多远,两个“头”都没寻到,就想着家人的牵挂趟着水流往回走。
每天乐此不疲,就知道了鱼的脾性。那些“小白撩”(白鲫鱼)白着肚皮,一摆尾就游出去很远,没有一定的技术肯定捉不着;“泥里钻”(水鳝)长着身子,逼急了就往沙里钻,捉住它有时候需要捧出一堆白沙;还有一种鱼叫不上名字,滚圆着身形,鳍宽且长,捉起来比较容易,拿在手里黏乎乎的……鱼都很小,不能吃,只好放在盆里、瓶里养着看,有时候会被馋猫捞走……
南河馈赠给村人的可不止这些。河水清得很,晌午时有了空闲,人们去洗衣服;夜晚时为避暑气,人们把河沙挖深,坐在里面泡澡;山里干活回来,锄头、镢头就会泡进水里洗去泥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离不开南河。还有鱼儿,结伴在水里上下穿梭;蜻蜓在河水的上面飞,时时地弯了长身子末端分叉的尾部把它点进河水里,透明的翅可一直端平着;蝴蝶越到午时越飞得快速,飞出的姿态花样繁多;各种依水而生的小虫儿水里水外地蹦跳着描绘着自己的生活……
夏日里总有几场大雨,几天几夜地下。有时水漫过大桥、决了堤坝、淹了人家,浑黄着颜色铺满整个河床、起着尺高的大浪滚滚而下,吞噬着人家的牲畜、连根拔起丈高的大树,甚至卷了上游人家的柜子、衣服狂奔。
这时候河堤边堆了一摞摞的盛满沙的麻袋,长时间的帮着河坝拦水。小孩子被大人警告着不许到河边去。但大人总有事情做,看管总会有缝隙,小孩子只要能打开街门就会往河边跑,然后被满满的一河水镇住,定在河岸上。
水稍微落下去些,男孩子们就束缚不住了,这可是他们抓鱼、漂流,在水里显本领的好时候。邻居家的春久比我还小两岁,这时候就会拖出筐盖,径直走向河中心水猛浪高的地方,筐盖往浪尖上一放,整个身子就伏上去,浪头托着他向下流去。稍大的男孩子站在被冲矮了桥墩的石头桥上,瞄准大鱼来时,把削尖的木棍插下去……
女孩子也有自己的乐。早晨就备好两套衣裳,一套偷偷藏在书包里,中午放学铃一经响过,就两三个人结伴跑向南河。从河坝上跑下、穿过成片的棉槐墩子、杨树林,挑选麻袋垒高的地段,直接下到水里。这时节的水已泛清,河沙干净得闪着白光,鱼儿在岸边的青草间穿绕,我们整个的泡在水里,满身满心都沁入了凉。不过这样的时光总不敢耽搁太久,要把干的衣服换上,湿的衣服洗好、晾干,等待它们干透后再换上回家,保证和早晨出门时的穿着一样。
夏日的时光悠长着,人们不愿过早的迈进秋天。天凉时总还会有几场雨,这样的秋雨下大时被人们叫做“老雨”,好像要为南河储备好过冬的水似的狂泻几天。人们总担心这样的雨下起来没完,担心河水过多浪涌向岸边像起了“龙脊”。河岸是沙与土的混合物,经不住长时间的浸渍和冲刷,父亲这些男人们就要穿了雨衣、拿了铁锨日夜轮班守护在南河的岸边。
后来从大人那里知道了南河的出口,明白了等天水渐无、河水就慢慢向西流进南北向的黄水河,黄水河再向北流向远方的大海。南河水完成它的一段循环,她的年度兴盛期也在宣布告退。水流逐渐变小、变凉,小孩子就开始看河里的新风景。
推土机开进河滩里,放下它的大翻斗,把泥、沙、石一并地推到岸边。这项清淤工程要干到上十天,拖斗从不遗漏了河滩里的一点地方。清理过的河滩平坦、宽阔,不多的水重新找了自己的河道,继续进行看它们世间的工作。
杨树林黄的、褐的叶子飘落,铺满河床;棉槐堆枝条张扬,有了成熟的韧性。大人们开始拿了镰刀把棉槐条割到根处,成捆地放进河水里浸泡,等到来年开春时拿出、沥干,暴晒几日编筐;或是剖掉表皮,晒干白芯,编篓子。小孩子忙着用耙子搂树叶,装满大人拿的筐子和麻袋。还有零星的黄叶不时飘下,就拿了一段铁丝,后面绑了长线,缝上布条的穗头,捡树叶、串树叶。在密集的杨树林中穿行,仰脸看大片树叶脱离树体时划出的轨迹……树叶串满绳子,拖了回家时小孩子像长出了一条黄的尾巴。这些树叶还没干透,被挑拣一番后,有的当了烧火的柴、有的被曾祖母、祖母编成坛子、水缸的盖子,继续着它们的生命。
冬天的河滩变得空旷,除了村子河南河北两部分人的走动需要穿过南河中间铺出的窄道、进山干活的人需要经过南河的腹地,其他时间很少有人来她的身边了。
不过她可依旧是小孩子的乐园。学校就在南河岸旁,一放学,小孩子就跑到南河岸边的腊条树上背书。那种树树身低矮,枝干繁多,坐在、躺在那些枝叉上翻开书,或者就躺着,听风声、看暮色,想些没有边际的东西。
洗衣服不能再在南河里了,得向南、向东,到地里、山里寻了她的支流。那些窄流,表面蒸腾着热气,水深,流速慢。几个人架起搓衣板就埋头搓洗,小孩子帮一会忙就跑开,在麦地里、沟渠旁撒野。我却经常有任务,那时曾祖母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我经常被差遣着帮助大人在他们来不及的时候去漂洗她的尿布。南河水旺时做这事儿很容易,水少时,像这样的冬日,我就要到寻着的水的下游洗净那些布片。为我这小年纪里给曾祖母的一片孝心,住在石良集上的姑奶奶专门买了一块胰子奖励我,那可是那时的乡村里少见的奖品。
当然南河于我也并不总是快乐。我有男孩子的性格,常常也不惧怕那洪水,水还大着我就会脱了鞋莽撞地下水走几遭。有时候会玩自己的游戏,把鞋子放在水上漂,看它们在波浪中起伏,随水流快速漂走,然后再趟水追上。那一次正是这样的玩耍,使我丢了新买的塑料凉鞋。那鞋娇黄着颜色,母亲刚给我穿在脚上,我就急着往外跑。“下水时鞋要脱下拿在手里—”母亲的声音追着我跑。可到了河里哪还记得这些,只顾把鞋放到水上,看它漂着,看它离我越来越远,看不见了……我流泪,父母涉水到下面的村子找了半天,问了很多到过河里的人,依然无果。鞋,丢了,家里没有钱再给我买新鞋,只好把旧鞋再拿出来,用烧热的火钩子烫化、粘合好坏掉的地方,再穿上。再看到南河发了洪水就先有些伤心,记挂起那抹娇黄的颜色。
没有什么能比一条清亮的河从村中流过更给孩子们丰富的童年和无限的想象了。因为这条河,本该贫乏的我们却活得多彩,本该贫穷的我们却活得滋润。在我走向成年的履历中,常常的闪着那条河。
童年,我是浸在南河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