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所勾勒出的世界,对普通人来说遥远又陌生。
鄂温克族是山林、土地和风的民族。那种空气中都带着草木香的自由是城市里久居的人难以企及的。所以,这个故事,因为迟子建朴实精准的叙述,既像一个传奇,又无比真实,无论是跳神的萨满,还是报仇的驯鹿,都让人相信他们曾经真正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迟子建通过这本书,介绍给我们的,并非某几个人,而是一个族群。他们归于山林,如同驯鹿一样,属于冬季,活在雪乡,他们有独立的信仰,生病靠巫师治疗,食物靠狩猎、采摘和捕鱼,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活在日月星辰下,始终有风的地方。
驯鹿是他们的伙伴,房子是伞一样的希楞柱,希楞柱的尖顶处有个看星星的排烟通道,外面有风,里面也有风。风声,始终存在于他们的世界。冬日里,风中有野兽的叫声,夏日里,风中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那是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也会裹挟种子而来。
迟子建在这部小说中的用词太精准了、太形象了、太生动了、太不俗了,于是,通篇都有一种气韵在流动。
“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看老了”,这是一位鄂温克九十岁老酋长的司空见惯、镇定自若,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玄秘,在这部书的很多地方都流淌着这种调调,比如“我要睡在能看见星星的地方”,否则眼睛会瞎,未必是真的瞎,应该是心的盲,在没有阳光和月光的火里,她说心和眼睛不会明亮。
写环境是“太阳红着脸出来,黄着脸落山。阳光把河水舔瘦了。草被晒得弯了腰”;
写人的外貌,是“眼角的菊花纹”,“脸颊的葵花纹”,明明都是皮肤起了褶子,却又皱得各有不同;
写母亲跳过舞后的兴奋,是她说“脑袋里灌了凉水,睡不着”……
老人坐在磨脱了毛的狍皮褥子上喝茶,她的回忆,开始在刷刷的雨声里,跳动的火光旁。
原来,鄂温克人崇拜熊,所以聚在一起吃熊肉时,要像乌鸦那样“呀呀呀”地叫,让熊的魂灵误会是乌鸦在吃掉它们的肉身。这样来看,人类的确是善于自欺欺人的。
老族长从出生的时候讲起,她的母亲叫达玛拉,父亲叫林克。姐姐叫列娜,弟弟叫鲁尼。伯父尼都萨满是乌力楞的族长,姐姐列娜病的时候,伯父穿成女人的样子,旋转着敲鼓,找孩子的灵魂。
为什么鄂温克人的神——“玛鲁”住在圆形皮口袋里?
灰色的驯鹿仔真的能代替列娜去到另一个世界吗?看起来是的。因为活蹦乱跳的小驯鹿死了。在萨满打着神鼓,跳舞歌唱后,列娜就醒来了,多神奇。
桦皮摇车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有桦树的香,鲁尼被姐姐们藏在桦皮桶里晒太阳,依然安静,我猜是桦皮的气息让这个小孩子心里安然。
靠打猎为生的鄂温克人,在额尔古纳河的冰面上凿出水洞叉鱼,吃烤鱼的描写很有趣,更有趣的,是那个嫌弃的眼神——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着驯鹿产下畸形仔的表情一样。
太形象了,有没有?
一见钟情的故事,我看过很多,可没几个能比伊万的故事更动人。伊万打猎时,一眼看见被商人带着的小姑娘娜杰什卡,想到她会被逼迫做妓女,就心疼得牙齿打颤。
牙齿打颤的伊万用打猎收获的皮毛换了姑娘,明知她是不洁的女人,还是坚决娶了她,生下蓝眼睛的儿子,气死了自己的父亲。
可伊万换来的姑娘在乌力楞过得不算太好,她与鄂温克人信奉的神不一样,她在希楞柱中睡不着觉,常在林中游荡,用了几年功夫才学会山林生活的经验,学会熟皮子、晒肉干、揉筋线,做桦皮篓,一旦部族到了额尔古纳河边,就会被依芙琳冷言冷语地讽刺。
她总在营地迎候伊万的出猎归来,仿佛几个月没见似的抱着他。看起来像大树揽小树,母熊抱熊仔,也会被有民族情结的依芙琳瞧不起,说她是妓女的做派。可这个女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有什么是她能够依靠的呢?
与狼搏斗时失去一条腿的达西一直在盼望孙子,鄂温克人将孙子叫做“奥木列”,达西“总是认为,只要他有了奥木列,伤害他的老狼就会被奥木列打死,带回他的腿,让他又能健步如飞”,这个想法如此美好,类似于心理学中的一种防御机制——理想化。
后来,达西用婴儿的摇车训练山鹰,喊它“奥木列”,期待这只灰色的鹰能为他报仇。
山鹰很好,但驯鹿更好。浑身是宝,可负重,可骑行,自己寻找食物,清晨人们醒来的时候,它们觅食归来,真是神赐的礼物。
在这本书里,我看到动物像人一样有地位。比如鄂温克的“幹日切”舞,就是为了感念天鹅而发明的,天鹅用“给咕给咕”的叫声,吓走过鄂温克的敌人,救了鄂温克人的祖辈。
男人手拉手向左转圈,女人向右转,围着篝火,跳到星光和篝火都暗淡,多么欢乐的时刻。
当然,沉重的部分也穿插其中,书中借由依芙琳的讲述,我们看到鄂温克人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而来,被俄军从额尔古纳河左岸的大片山林中,赶到额尔古纳河的右岸,十二个氏族有一半在“岁月的水流和风中离散了”。
将沉重的内容穿插于轻松的叙述中,于是沉重更有张力。
以上,是我在“清晨”部分看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