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穿靴子的猫
洪丽说:别人都说我心狠,其实我只不过是懂得及时止损罢了。
窗外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窗内洪丽低头飞快地织毛衣,她沉浸在手头繁琐的花纹里,全然不知外面已经桃红柳绿。
轩轩被接走后的这五个月里,她不停地给他织毛衣,除了吃饭睡觉,她一直不停地织啊织啊,仿佛这么做她才能得到救赎。母亲总劝她歇一歇:“娃都能穿到十八岁了!快歇歇吧。”但她一分钟都舍不得耽搁,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她并没有抛弃她那小小的人儿,她只是和他暂时分开了而已。
院墙外小堂弟和一群孩子在玩纸飞机,小堂弟赢了,笑得大呼小叫,输了的孩子愤怒地叫:“飞贼!飞贼!你那飞机是飞贼!”小堂弟急了,也叫:“我的飞机不是飞贼!”另一个小孩却叫道:“就是就是!你的就是飞贼!反正你姐是飞贼!那你也是飞贼!”
洪丽听到“飞贼”二字时心里咯噔一下,毛线针把手戳的生疼却不觉得,她的注意力被外面小孩的吵架声攉住了。
两小孩打起来了,随后被大人拉开了,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呵斥声一阵一阵地穿过院墙透过窗户传进来,虽然谁也没再提“飞贼”二字,但是洪丽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把自己扔在炕上,头埋在被子里认认真真哭了一场。
“飞贼”在当地的意思是,不务正业的男人,或者跟人私奔的女人。
洪丽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她上初一时。饭桌上一家人闲聊,母亲说村里老李的女儿去南方打工,结果带了个外地男朋友回来。父亲冷哼一声:“那和飞贼有什么区别!”当时还懵懵懂懂的洪丽瞪大眼睛问:“飞贼?她会飞檐走壁?”电影里的飞贼可不是就会飞檐走壁么。哥哥听了噗嗤笑了:“傻丽丽!不是电影里那种飞贼!”十九岁的哥哥经跟着父亲做了几年生意,懂得比她多多了,他耐心地给妹妹解释在方言里“飞贼”的意思。洪丽听完后眨巴眨巴大眼睛问:“为什么要私奔呀?家里人不知道吗?”母亲赶紧截住话题:“行了,行了,别往下说了。”
家人的态度让洪丽知道“飞贼”是很不好的,以至于一年后同班的徐建强追她,她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父母。父亲知道后说:“你现在要以读书为重,别的不要想。”母亲搂着她,抚摸着她乌黑亮丽的头发说“我娃长大了!”彼时的她已经比母亲还高,可不是长大了嘛。哥哥知道后直冲她竖大拇指,还偷偷地说:“你居然敢告诉爸妈?”洪丽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不敢?”
是啊,自己又不喜欢徐建强,为什么不敢告诉父母?后来,等洪丽遇见万山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当初哥哥为什么那么说了。
只是,错已铸成,无法更改。
洪丽被母亲唤醒时已经黄昏了。看到她凌乱的头发和湿了一大片的被子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把洪丽搂过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毛燥的头发和瘦骨嶙峋的背,一边喃喃自语般说道:“今天下午建强又来过了。”
在母亲的怀里,洪丽结结实实地又哭了一场,为自己的过往,也为自己的未来。哭完的时候,她心里逐渐有了主意。
第二天,洪丽主动走出房门坐饭桌旁吃饭,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掩饰不住眉心的欣喜。
下午的时候她甚至跟着母亲去地里种豆子,很快左邻右舍都凑了过来,她们和洪丽的母亲说着话,眼睛却在洪丽身上扫来扫去。
嫂子怀孕后就和哥哥搬了出去,他们宁愿借房另住,诺大的一个院子显得空荡荡的。洪丽问母亲要来了锄头和种子,她要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她一边劳作一边想“等向日葵开花的时候一定把自己嫁出去!”
徐建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以前上学时瘦瘦小小的他就经常跟随着比他高许多的洪丽一路回家,不管洪丽怎么赶他都会笑呵呵不离开,还说“顺路顺路”,洪丽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跟着。其实只要远远地看到洪丽父母哥哥,徐建强就撒开脚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自从轩轩被接走后,母亲隔三差五就说徐建强来了。母亲说,两年不见 ,徐建强比以前时长高了很多,整个人晒得黝黑发亮,留着时新的发型,穿着时新的衣服,看起来一副发财了的模样。
最近,他甚至进了屋子,喝着母亲专门泡给他的茶。洪丽在自己的房间听着他喝茶时的咕噜声,听着他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心里五味陈杂。最近一次他又来家里喝茶时,碰巧父亲回来了,面对徐建强恭敬的打招呼,父亲温和的回应声让洪丽惊讶,同时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向日葵发芽了,长高了,结花苞了。
徐建强提亲了,准备新房了,过彩礼了,一切依当时的规矩来。
办婚礼吧,父亲说。
婚礼盛大,体面,不亚于任何其他一个女孩子。
向日葵盛开的那一天,洪丽告别泪水涟涟的母亲,踏上人生的第二段旅途。
徐建强的母亲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瘦弱的父亲守着两亩苹果园和儿子相依为命。在周围人都在想办法致富的这些年里,他们家的苹果园经历了由盛转衰的过程。
洪丽进门后,一心想把日子过红火。她建议徐建强买些新品种的苹果树替换掉已经不好卖的品种。徐建强总是说:“侍弄苹果园太辛苦,你这双细嫩的手怎么能做这个?我娶你回来可不是做这些辛苦活的。”
洪丽不悦地说:“那你可以侍弄啊,一看村里大部分人不都是靠苹果园发家致富了吗?”
徐建强笑嘻嘻地说:“这个来钱太慢,还辛苦,我做生意照样可以发家致富。”他一边说一边揽过洪丽“别担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啊!”
没等过上好日子洪丽就怀孕了,她反应很严重,经常吐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母亲心疼她,便把她接回娘家住。
虽然向日葵蔫掉了,但是整个庭院因为嫂子带着小侄女的到来而生机勃勃。母亲每天忙着照顾怀孕的女儿和才几个月的孙女,每天忙忙碌碌却神采奕奕;父亲忙完店里的生意就回来一边逗孙女一边和女儿聊天;嫂子总是忙完地里的活就来逗女儿陪小姑子;哥哥已经去省城亲戚开的加油站了,丰厚的工资让所有人非常羡慕。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让全家人非常满足,也让洪丽非常欣慰,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出嫁是多么正确、多么及时。
孕期反应过后的洪丽整个人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她的头发重新变得乌黑亮丽,皮肤细腻有光泽,就连个头仿佛也长高了不少呢。来接她的徐建强惊呆了:“这是换了一个人吗?”两人站一起,看起来洪丽比他高出不少呢。
两口子闲话家常中,洪丽才知道,徐建强这几个月所谓的做生意就是批发各种小首饰小玩具然后去各处赶集叫卖,没有集市可赶的时候他们这一伙做这种小生意的就聚在一起研究什么货好卖,什么货利润大。
洪丽一听,这好像还行,毕竟能赚几个钱 ,虽然比侍弄苹果园辛苦,但徐建强喜欢,那就随他去吧,说不定能做出名堂呢。
肚里的孩子能动了,她内心的欣喜不可阻挡地爬上眼角眉梢,邻家的婶婶远远看着她说:“到底是做过妈的人,瞧她不论干什么一点也不受影响。”洪丽冷笑一声,转身回家该干啥干啥。
洗洗涮涮中日子过得飞快,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产房外,徐建强,父亲,母亲,嫂子带着小侄女,所有的亲人都在迎接刚生完孩子的洪丽。徐建强激动地抱着洪丽说:“丽丽,我们有孩子了,是个男孩!”
洪丽被幸福包围着,她眼里闪着泪花说:“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他徐涛。”徐建强一个劲地点头:“嗯!媳妇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邻家婶婶提着一罐子熬好的鸡汤来医院看洪丽。洪丽知道,那是公公拜托她的。看着满脸堆笑的婶婶,想着这么多年她对徐建强的照顾,洪丽对着她微微一笑。
母亲照顾完洪丽月子,又大包小包地买了很多东西,才依依不舍地跟女儿和小外孙告别。走出门外她又转了回来,几番欲言又止的神态引起了洪丽的警觉:“妈,你有什么话要说?”
母亲一跺脚,说:“嗨!一直想跟你说的 。”她压低嗓门凑近洪丽耳朵问“建强交不交钱给你?你得问问他,这次你住院他连住院费都拿不出来,还是你爸给垫的呢。”
母亲走后洪丽好一阵子都没缓过来。进门后,徐建强就把柜子的钥匙交给了她,她笑道:“只有几百元的柜子用得着钥匙?”说着就把钥匙摔还给他。随后的日子里她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一切都是徐建强买回家的,他挣了多少花了多少,想想自己确实从没问过。
想到这里,她连忙到处找钥匙,钥匙没找着,因为那放钱的柜子根本没上锁,里面一分钱也没有。
洪丽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徐建强回来了,他看到敞开的柜子忙说:“媳妇,刚想跟你说呢,我拿了柜子里的钱跟大伙儿进了一批磁带,单放机(后来叫随身听)流行起来了,磁带肯定会成抢手货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洪丽问:“那我住院的钱怎么来的?”
徐建强一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那是问咱爸借的,我这不是刚进了一批货嘛,出手了马上就能还上,别担心,啊!”
洪丽并未因此放心,她向其他合伙人的媳妇打听,果然是进了一批磁带,这次稍稍放心。
一天,洪丽刚哄睡儿子,邻家婶婶探进头来向她招招手,洪丽走出去,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后,婶婶凑近洪丽悄悄地说:“留意一下你家建强吧,我昨天上街看见他又往店子里去了。”洪丽听了后惊得目瞪口呆。
店子是当地人对赌场隐晦的叫法,洪丽不敢相信他会去赌博,而且不是一次。可是当她扒开家里所有箱柜也找不到自己的那三千块压箱底钱时,她知道,完了。
徐建强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洪丽瘫坐在地上,孩子在一边嗷嗷直哭,他立刻扑通一声跪在洪丽面前:“媳妇,我只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啊,媳妇,我不该瞒着你拿你的压箱底钱啊啊!媳妇,你要相信我啊!”
洪丽缓缓回过头来:“去过几次?!”
徐建强不敢看她的眼睛,喏喏地说:“两次,不,就一次……”
洪丽厉声说:“一次就能玩那么大?一次就能弄个新房子出来?一次就敢联合别人一起来骗我?”
徐建强惊恐地说:“你怎么知道?”
洪丽悲鸣:“你骗的我好苦啊!”
徐建强爬过来抱住她膝头眼泪鼻涕直往她身上糊:“媳妇,我一定改!你相信我,我一定改!”
洪丽使劲挣开冷冷地说:“改了再说!”
她转身走向床上打算哄抱哭得凄厉的孩子,谁料徐建强一个跨步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你个飞贼还想跑!反了你!”
洪丽被这一巴掌打的耳朵嗡嗡作响,那句话却把她刺的脑袋一片空白,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之后她一字一顿地说:“原——来——你——是——介——意……”话还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母亲的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格在她的被子上画出了一幅幅图案,母亲红肿着双眼,嫂子端着汤正好走进来,看到她醒了急切地说:“醒了!醒了!”门口的父亲和哥哥应声而进。
当徐建强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时,洪丽声嘶力竭地喊:“滚——”
惨绝的声音划破长空,透出绝望,预示着未来。
洪丽昏迷了七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徐建强划清界限,徐建强几乎每天抱着孩子来认错表示痛改前非,可是洪丽丝毫不为所动,任谁也劝不动她。于是,原来他们一到法定年龄就领证的约定也随之烟消云散。
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兄嫂都在自责出嫁前没好好打听徐建强的所作所为,洪丽却风轻云淡地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必须过的劫而已。
一个劫而已。
如果说这场出嫁是多么荒唐,那么,一个劫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