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五年级,需要到邻村的学校上学。每天早早起床,然后呼朋引伴,大吆小喝地走在上学路上。
这是一条看起来不算很长的路,然而却蜿蜒曲折,地势起起伏伏,自然景致更是迥然不同。
我们先要经过一段铺着红色细沙的平坦小径,再跨过一道陡如立壁的断崖,然后斜插入长满了杨树、柳树和荆棘,溪水乱流的沟壑。穿过沟壑,顺着一条地面坑坑洼洼,两边长着歪歪扭扭大槐树的土路向上走,最后爬上一个长长的斜坡,就可以望到那被高大的梧桐树掩映着的学校大门了。高挑的喷了沙浆的门柱,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大门,还有墙根上开得火一样热烈的步步登高花。
在我的记忆里,这条路就如同一个色彩缤纷的万花筒,折射着我独有的欢乐与欣喜。
春天,铺着红色细沙的小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返青的麦苗在春日的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风徐来,麦田里到处起起伏伏,一浪紧起一浪,形成无数个绿色的漩涡。百灵鸟盘亘在碧蓝的天空中,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嘹亮的歌喉。麻雀成群结队地蹦跳在麦陇上,啄食、吵嚷,然后如聚集的云一样,黑压压地飞向远处的山峦。奔忙的无名小虫胡乱游荡在湿润地叶尖上。几只白蝴蝶和黄蝴蝶忽高忽低地飞舞着,在星星点点地野花中嬉戏打闹,倏而却不见了。田埂上,苦菜、蒲公英举着一簇簇金黄的花朵,透着对新春的喜悦。地黄、野茄子和布袋草摇曳着紫色的花蕾,洋溢着对生命的陶醉;荠菜、黄瓜星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挨挨挤挤,密密麻麻,一片一片的,如同初冬的小雪,推拥着铺张开去。
放学归来,我和小伙伴经常直挺挺地躺在麦田里,枕着软软的麦苗,或仰望着高远的天际,惬意地看云卷云舒,或闭上双眼,享受春风的小手痒痒地拂过面颊时的快意。此时,麦苗和野花的清香充盈着鼻腔,泥土特有的腥味以一种丰润的安全感萦绕在身边,四周传来时有时无,似轻渺又似弘大的声响。不知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还是天籁之音,总之,那是一种充满着平和与激越的神奇之声。
沟壑参差的边缘上,丛丛荆棘吐着嫩嫩的小芽,如同镶嵌的粗糙画框,朴实得让人无以言表。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此时一抹新绿正渲染着枝头,如烟如雾般的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也把整条沟壑罩上了一层似透非透的绿色面纱,朦朦胧胧,温温润润。在隐隐约约中,几道窄窄弯弯的溪流,一闪一闪,亮晶晶地穿出林子,有意无意中成了最好的流动底色。
大家满心欣喜地跨过这条小溪,跳过那条小溪。不大一会儿,鞋子就溅湿了,大家干脆脱光了脚,任由冰凉的溪水流过脚面。溪水沁骨的冰冷刺激着每一寸皮肤,于是一阵阵兴奋的尖叫声和爽朗的大笑声,就像煦暖的阳光一样,荡漾在春日林间的角角落落,然后随着风儿飘向辽阔的天空。
爬过沟壑,就可以看到土路旁两排歪歪扭扭的大槐树,一到春末一定会开出如同白云一般的花朵。茂密的花束挂满了枝头,远远地就可以闻到浓郁的甜蜜的花香。嗡嗡的蜜蜂在一朵朵花间忙碌着,来来往往穿梭的人们,却无暇顾及眼前的美景,他们正奔波于春种的热流中。只有我们这些孩子,欢欣雀跃着,穿梭其中,爬树攀枝,撮一把槐花放到嘴里,让甜甜的汁水浸满了喉咙。
学校门口的梧桐花早早就盛开了,一朵朵仰着淡紫的脸蛋,嘟嘟着小嘴,挤挤挨挨很是热闹。轻轻摘下一朵,拔掉褐色的花萼,将喇叭状的花冠底部放到嘴里,轻轻一吸,甜丝丝的花蜜就绕着舌尖,流动到舌根。最是揪心桐花掉落时,褪了色、合了嘴的花朵从高高的枝头沉甸甸的坠下,发出凄落的啪塔啪塔之声,仿佛它不是坠在地上,而是坠在爱春人的心里。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会一波波的荡漾开来,凌乱了酝酿了一春的思绪。
六月的夏日,走在红色细沙小径上,孩子们大多已不敢停留。毫无遮挡的晴空,火辣辣的太阳,干燥的热风,似乎要榨尽土地上点点的润湿与清凉。鸟儿不再啼鸣,路边的野草拧紧了叶子。唯有不怕热的蚂蚁,依然来来往往,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拖拉猎物,搬运土石,巡视领地……孩子们顶着书包,遮着双眼,快速地逃向长着杨树柳树的沟壑,有的径直改变上学的路线,寻找有绿荫的路径去了。只有像我这样偷偷养鸟雀的孩子,才会不顾烈日和热风,沿着小径边的草丛,用脚踢着草棵,惊动起藏在草下的蚂蚱,然后忙手忙脚地东扑西扑,把它们装在火柴盒里,满心欢喜地藏好,为自己心爱的鸟雀准备好的口粮。小径两边的麦田已是一片金黄,偶尔也会有藏在麦田深处的麦子依旧泛着淡淡的青绿色。嚗嚗燥燥的小旋风,旋转着急切地飘过麦尖,似乎是在唤醒沉睡中的麦穗。几只轻捷的小燕子侧身俯冲过麦浪,秀着自己柔美飘逸的身段。孤独的七星瓢虫顺着麦秆爬上了麦芒,立着身子,时不时张开硬硬的铠甲,伸胳膊蹬腿,舒展一下筋骨。似想飞走但终究没有离开,显得犹犹豫豫。小小的四脚蛇,左右扭动着瘦长的身子,昂着傲世不羁的三角头颅,在干裂的田埂上奔跑着,给人一种片刻难耐的感觉……在这凝滞的热流中,看似沉闷无聊,其实处处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沟壑里一片浓荫。蝉在树梢鸣叫,蛙在溪边聒噪,麻雀单调的歌声穿越于林间。我们借着清凉的溪水洗把脸,喝上几口润润嘶哑的喉咙,然后背上书包,沿着溪边的小径向学校方向奔跑。清爽荡漾在四周,滚滚的热浪与火辣辣的阳光并不属于这绿荫溪流的领地。
学校围墙根的步步登高开的无比灿烂。一朵高过一朵,一朵艳过一朵。圆圆的叶子,挺直的枝干,正如光芒四射的太阳般的橘红色的花朵,它们得意洋洋地沉浸在夏日炽热的怀抱里,充分诠释着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做“步步登高”的深层原因。
有时放学归来,大家为了避开烈日和热风,就会成群结队地沿着沟壑往回走,不用多久,就来到了一条宛如玉带的小河边。浅浅的河水清澈见底,白色的细沙铺满了河床,碧绿的藻荇在水中飘摇,游鱼穿梭于藻荇之间,敏捷而又矫健。绿头鸭子和大白鹅游弋于碧波之上,而或一两只得意忘形的白鹅,忽然拍打着短小的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拖曳着肥胖的身子,嘎嘎嘎叫着,极速地滑翔在水面上。
河堤上的石缝中一眼清澈的泉水正汩汩涌出,曲曲折折,一直流到小河里。大家攀着沙石,俯下身子,伸长脖子大口大口喝着甘冽的泉水,一股清凉沁入心腹,顿时赶走了夏日的炎热。每天,喝上一口冰凉的泉水就成了夏天放学路上最好的享受。
直到放了暑假,这条丰富精彩的道路才剔除了孩子们的喧闹,回归到本属于它自己的节奏中去了。
初秋 ,田野里仍然一碧万顷,但又处处显现着丰硕与富足。饱满的玉米吐着红色和白色的须子。大豆在宽大的叶子下藏着一串串鼓鼓囊囊的豆角。地瓜、花生、棉花、谷子、高粱、芝麻,以自己的独特形态和色彩把田野分隔成了大大小小的方格。草丛间、庄稼叶下、荆棘中,到处是蝈蝈、蟋蟀、油蛉和各种草虫的鸣叫声。
沟壑的杨树柳树依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然而荆棘丛里已或明或暗地露出一些红的或黄的野果。它在悄悄地告诉人们,秋天的确到了。溪水更加瘦弱,好不思量地缓缓流着,落叶飘零其中,随水而逝。蝉声已嘶哑,学飞的雏燕发出啾啾的鸣叫,早晚有晶莹的露珠挂在草叶上。
学校门口的步步登高花,高高低低的枝丫上结满了褐色的种子,与开得灿烂的花朵相得益彰。梧桐树拥挤而阔硕的叶子遮着学校的大门,时不时一些败叶从高处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凌乱地铺在学校的甬道上。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内有阵阵卤肉的香味飘荡出来,有人在贴秋膘了。小酒馆的老板围着布满油渍的围裙,坐在向阳处,剔着牙,满面微笑地望着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他锃亮的额头似乎宣示着秋膘贴的很及时、很到位。
冬天,整条道路一片寂静。红沙石小径旁的枯草上铺着薄薄的白霜或零星的残雪。田野里除了耐寒的麦苗,蜷缩着匍匐在地面上,再也没有绿色的生命。孩子们背着书包,戴着棉帽,穿着棉衣,包着厚厚的围巾,奔跑、嬉闹、打雪仗,在草地上打滚,在麦田里翻跟头……有时麻雀和喜鹊会在草棵间四处寻觅食物,叽叽喳喳,喧闹不已。胖嘟嘟的野兔也会趁着夜色偷偷跑出,啃吃麦苗和沟渠内残存的野菜。
沟壑里的树木落尽了叶子,赤裸着身子,显得修长而又枯槁。荆棘上一些残存的果实在霜雪的点缀下,红的更红,紫的更紫。小溪两边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裹着东倒西歪的草叶,看起来很像一件件玉雕的艺术品。孩子们轻轻用脚尖踩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乐音。林子里从来没有如此空寂,除了上学的孩子们的吵闹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就只剩下穿过林梢的西风。
土路旁的大槐树,枝干黝黑,外皮皲裂,扭曲的身子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校门口的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只剩下轮廓明朗的枝条尖利地刺向天空。步步登高花早已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被那些值日的学生随同垃圾一起清除掉了。留下了干净却单调的青石墙根,冷冷地对着梧桐树粗壮的躯干发呆。
直到小学毕业离开,我才远离这条布满了自己的脚印和身影的道路,而且一去就是几十年。正如匆匆过客,了无迹痕。
三年以前,一个煦暖的秋日,我心血来潮又重走了一遍这条上学之路。红沙石的小径被运石料的大卡车碾压的宽阔了好几倍,原先平整的路面到处是高高低低的车印。田野里庄稼并不多,更多的是蔬菜、草莓和果树。四周很是寂静,偶有小虫的低鸣,但没有蝈蝈和蟋蟀的歌声。一眼望去,既没有秋收的繁忙,也没有衰败的枯黄。
那条必经的沟壑里新植的杨树,笔直挺立,竟没有一棵柳树。溪水已干涸,连流水的痕迹都不见了。荆棘早被砍伐干净,位置也被杨树侵占去了。
两边原先植满大槐树的土路已经硬化,大槐树换做了树冠俊俏的法桐。学校不知荒废了多久,铁栅栏的大门变成了一堵砖墙,顽强的荒草遮掩了墙根,有的爬上了墙头。小酒馆破烂不堪,已是人去房空。忽然想起那个整日剔牙的酒馆老板,估计现在也应有八十多岁了。秋风瑟瑟,枯草、败墙、空旷的校园,都以一幅苍凉的画面告诉我,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了不可复制的过往。
我立在风中,回望着这条那些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的道路,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不是悲伤,是一种淡淡的孤独。我知道,不是为我,而是为过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