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 麦

        乍看见“捶麦”这两个字,聪明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一时想不起来?

        其实就是层窗户纸,一点就透。所谓捶麦,就是用粗木棍捶夯麦棵以使其脱粒的一种古老的打麦方式也。

        “那是原始人之所为吧?”有的朋友脑子里可能立马会闪现出一组古老的画面,并发此疑问道。

        “非也。非也。”我干脆给您说了吧:捶麦就发生在我小时候,而且我亲身经历过。

        那时我上五年级,应该是七九(一九七九)年吧。

        那一年村里才试行分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正把我村南边街头——出了村往南去曹柳湾的路西第一块地就是俺家的。

        这块地我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成天就处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一挑眼皮就能看见它——地西头就是我村的学校,地和学校之间没有任何的阻隔。我一天四晌上学,十来节课,下课一出教室门第一眼就看见那块地和那块地里的庄稼了。地和庄稼与学校近在咫尺毫无遮拦——从地,一翘腿,就到学校了,从学校,一迈脚,就到地里了。对了,有一点我忘了说了,就是地块地势略低点,学校地势略高点,有点落差。如此而已。

        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家的地和麦子,这对于少不更事经常缺嘴吃饿怕了的我来说是破天荒的。新奇,神秘,兴奋,渴盼的感觉充盈了我幼稚的心灵。

        早上看,上午看,下午看,地里的麦子一天天长高了,青腾腾,平展展的。拔节了,出穗了,养花了,稍黄了,麦子生长的每一个节点都是我眼里最新最美的风景,我直是看不足,看不够 ,看了还想看。

        我不光上课前看,下课后看,放学了看,课间上厕所也看。我们学校的厕所位于学校的东南角,紧挨着麦地。一圈矮土墙,勉强能影住人。我每次进、出厕所、蹲、站之余,也不忘捎带着一次又一次地瞭望麦子。

        少年的我,也不知咋恁早地关心农事?

        在我无数次远观近瞧的急切目光的聚焦下,南风起了,夏天来了,麦子熟了。

        金黄的麦子,一色挺挺地立在地里,象是一片密集的麦的森林,壮观,诱人。

        黄色,代表成熟,代表收获的颜色,在我少年懵懂的目光里,一时化作希望和富足。

        该收获了。

        学校放了假了。

        晌午,母亲领着俺弟几个割麦。

        父亲还要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村里大部分地还是生产队集体耕种,分到各家各户手里的自留地只是耕地的一小部分,所以主要劳力还以生产队集体劳动为主,种自留地只能趁空或家里的妇女、小孩而为之。

        在我老家,有一句大人小孩耳熟能详的话:焦麦炸豆。它描述的是收麦和收秋在一年农事里无与伦比的地位及其紧迫性,其它农活都要统统为它让路和服务。

        “焦麦”尤其紧急、无可置疑和第一位。

        《乡村四月》诗里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有时我想,诗人可能是南方人,即使他不是南方人,他诗里所吟咏的也正是江南水乡农村的情形。他见惯了南方农村平时落花流水的闲适生活,四月里忽然一忙,免不了显得手忙脚乱起来。尽管诗人说是“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可我透过他的诗句,总觉得还是有一股闲情逸致在里头。“了”了蚕桑,才又“插田”,有条不紊,够从容的嘛。

        我小时候老家收麦的情形比那要繁忙得多,拼命得多——焦麦就是集结号,就是密集的鼓点,就是军令,就是军令如山倒,十万火急,那就是“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全民总动员呀。用我老家人的话说是“丢筢捞扫帚”:人人恨不得分身有术,三头六臂,千手观音;全家老少齐上阵,一人掰成几瓣使。

        大毒的日头,在天上悬着,白花花的光顾自倾泻下来。

        热气蒸腾,火燎炭烧一般。

        割麦可真不是真啥好活呀。

        起初的新奇劲一过,累呼啦一声蒙山盖顶般罩下来了。

        在这之前我没有正儿八经地割过麦子,不知道割麦竟然这么累。以前倒是有过拾麦的经历,还以为二者大同小异不分伯仲呢,岂料却是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呀。

      二年级时,麦里放假,队里组织小学生拾麦,我们队由韩老师带队,我参加了。抢收抢打之关头,队里当然是有轻重缓急先紧着稠哩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人手紧张得很,恨不一人当仨人使,哪舍得抽出劳力干拾麦这种费力不见功零敲碎打的活?拾麦活轻,嘛技术不要,我们小学生麦里放了假,正好独当一面派上了用场。

        我在那次集体拾麦活动的第一天第一晌表现突出,被韩老师编成快板在地头的凉荫下予以表扬,我的干劲更是给鼓得高到大树梢上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劳动,第一次在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劳动风格。被英雄豪情鼓荡着,八岁的我心无旁骛,目不旁视,两手并用,一刻不肯拾闲,拾麦拾哩快得象小鸡叨豆一般。拾了三天,脸被晒得黑红,快要比上熟透的柿子了。拾麦一结束,劲一散,我倒头就睡,实头睡了一天叫不醒。母亲说我是被使晕了。那次的拾麦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几十年过去了,我时时想起,颇觉瞒顸有趣。从小看大,三生(岁)至老,直到现在,我还是那个士为知己者死拼命三郎的性格,一以贯之,本色不改。参加集体劳动,干活实在,不惜力,好表现,充积极,不甘人后,不想让人家下看。可惜现在很少有那样的机会了。

      那时,就知道拾麦累了。

        拾麦累,与割麦比,那是小巫见大巫:割麦可比拾麦要命得多了。

        首先是腰疼。时常听大人说,小孩家,哪有腰呀?没有就没有吧,平时也不觉得这话有错。谁知一割麦,立时三刻就有感觉了。那叫刻骨铭心呀!大人也是,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错特错:谁说小孩家没腰?不信?割割麦试试!这才割多大会?我腰疼得象要折了一样。没有腰,那是枣树?

        趷蹴着割吧,不了盖(膝盖)绷得酸痛,使不上劲割不断麦秆不说,弄不好镰刀掠着腿,可就崴了。

        我一会弯着腰割,一会趷蹴着割,一会跪着割,一会踒着割,不断变换姿势。反正咋着都难受,咋着都不得劲。

        再是热:布衫早就脱了,光着脊梁,就差扒层皮下来了,还是热得够呛。

        再是渴:早上也没吃啥好哩呀,咋就恁渴嘞?上晌时,提了一大塑料壶凉水,麦割哩不多,光见俺几三番五次咕嘟凉水了。都说凉水不解渴,管他嘞,支一会是一会吧。

      再是扎,麦芒咋恁扎嘞?直象针尖。小半晌,我的胳膊被扎得生疼布满红点。

      再是咬慌,平时我可皮塌了呀,皮糙肉厚的,不知咋恁怕咬。也不知都是啥虫。

        真是馍好吃,麦难割呀!

        我老家人好说,“人多了好干活,人少了好吃馍。”凡事总得占一样吧。那会使着俺家弟们多了,人多手稠,麦子总算割完了。

        头一年分地,地又少,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没有象后来那样准备有专门的麦场。有的人家提前薅片麦,腾个地头,平平,用水洇洇,用锨拍瓷实,就当临时卖场了。麦打罢,场腾净,不耽搁种秋庄稼。

        我家头年打麦连地头也省了——麦地位置优越堪称得天独厚:我家麦地紧邻学校,学校教室前的空地被同学们踩得水光溜滑,那不就是现成的麦场吗?

        西头近边的就用手抱,当间、东头远点的用平车拉,费了半天功夫,我们把麦子弄到了学校里。

        攉开,摊薄,翻,晒。接下来就是打了。

        那年我家打麦,没有拖拉机,没有牲口,没有石磙。我们用的就是捶麦这种相当原始的打麦方式。

        母亲领着,俺弟几,每人拿一根锨把粗的木棍,围着麦子,次第排开,站成半圈。我们把木棍举过头顶,对着麦秆,唿声夯下去,只听见“噗,噗”的一阵响。一开始,麦秆厚,暄,支蓬着,棍夯下去,象夯着了棉花,暄腾腾的有弹力。棍夯下去,麦秆上一道印,棍起了,印没有了。你一棍,我一棍,他一棍,棍棍带着风声,棍棍合着力气,起起落落。人多棍密,夯着夯着,麦秆断了裂了,塌架了,瓷实了,成碎麦秸了。这时,就不能再使老大劲夯了,震手。

        有小孩子跑来围观我家的打麦盛况,跃跃欲试的,有的禁不住好奇,也加入到我们的打麦队伍里了。

        把上边的一层碎麦秸掬开,把还没有捶净的麦秆往当间拢拢,再接着捶。

        如此几番,麦秆起完了。扒开麦糠,就看见底下铺着的黄澄澄的麦籽了。

        这下,不愁吃上好馍了。

        拢,扬,簸,灌。

        颗粒归仓。

        说实在的,才分自留地那会,农民种地的积极性是很高的。不过,心劲高是高,毕竟大家尚未走出困境,生产设备还十分落后。就我家情况而言,分地开初几年,由于投资不上,地里所出有限,口粮尚不充足,置买农具则更不现实。捶麦,还有上一篇的拉楼,应该说也正是一个必然的生产阶段和必有的方式了吧。

        捶麦、拉楼,也肯定不是我家的专利。在那时的农村,我的老家以至全国,一定是无独有偶。

        现在说这些,真的都是故事了。

        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生产突飞猛进,人们的生活日新月异。

        回首往事,恍然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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